第三章(第6/15页)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外面,但是没有回答她,仅仅是对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他也不知道。她想起他们离开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现在看起来已经疾驰而去,不是远离这个三月,而是另一个二月,远得有如星辰),那些日子充满了智慧的话语,充满笑声,充满玩笑、害怕和嫉妒—所有这些关于他们的“北部历险”的情绪。艾德里安·古玛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这次蜜月旅行的,他们在一家邮局给一位住在高原上的人拍电报的时候遇见了他。他说,那就像给鸟儿或给霹雳发消息。然后他们三个人大笑起来,在欢愉的气氛里艾德里安继续问道,“你真的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原谅我,我不能相信。”
“还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到那里了。”巴西安第三次说道,他靠着窗户。迪安娜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他们正在接近他们的目的地的,这条路上没有路标和路石。对于巴西安来说,他认为他没有时间再谈论好客的崇拜和仪式了,因为傍晚快要来到了,他们离要过夜的那座堡垒已经越来越近。
“过一会儿—今天傍晚,我们将要获得客人的皇冠了。”他喃喃道,用嘴唇触碰着她的脸颊。她把头转向他,呼吸急促起来,就像他们在最亲密的那些时刻一样,但她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怎么了?”
“没什么,”她静静地说,“我只是有一点害怕。”
“真的吗?”他说道,并且大笑起来,“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似乎她勉强的微笑(那微笑离他的脸是那么近)是一根他必须试图去吹灭的火柴的火苗。
“嘿,迪安娜,我来告诉你,我们是在死亡之国里,但那一点都不要紧——你可以安心,你从来不曾如此完善地被护佑着,远离危险或者哪怕最轻微的侮辱。即使是皇室成员,也没有像我们今晚所能拥有的那种卫兵,他们会忠于职守地保护我们的现在和将来。这有没有给你一些安全感呢?”
“我考虑的不是那些,”迪安娜说,在座位上换了一下姿势,“我被其他一些事情困扰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久前你谈到神性、命运和宿命。那都是很好的事物,但同时也是可怕的。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不幸。”
“噢,”他愉快地说,“就像所有的君主那样,你发现皇冠既是诱人的,也是可怕的。那很容易理解,毕竟,如果每一顶皇冠都是辉煌灿烂的,那么每一顶皇冠也必定是悲伤可叹的。”
“够了,巴西安,”她静静地说,“不要取笑我。”
“我没有取笑你,”他以同样轻松的玩笑似的口吻说道,“我也有非常类似的感觉。客人、贝萨和复仇就像古典悲剧的机制,一旦你陷人了这种机制,你就必须面对悲剧的可能性。但是撇开这一切,迪安娜,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在早上,我们就会摘下皇冠,卸下它们的重负,直到夜晚。”
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摩挲,于是把头往她的发间埋得更深了些。我们在那儿怎么睡,她在想,一起还是分开?而此刻,她大声地问他:“还要很远吗?”
巴西安把马车的门打开了一点,问了问马车夫—他跟迪安娜只顾两个人说话,几乎忘了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了。那个人的回答伴随着一阵突然吹进的冷风。
“快了,快了。”他说。
“呃,真冷啊。”迪安娜说。
在外面,到目前为止似乎显得永不结束的下午,已经显示出了衰败的最初征兆。马儿们的喘息声更大了,迪安娜想象着它们拉着马车奔向未知的库拉时嘴里喷出的白沫。库拉,今夜巴西安和她就要待在那儿了。
马车停稳的时候,暮色还没有完全降临。这对夫妇下了车。经过长期的颠簸旅行,马儿们累得够呛,世界也一片静寂,有如冻结了一般。马车夫指着路边的一座堡垒,那座堡垒离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巴西安和迪安娜的腿有些僵直,他们想知道如何才一能到达那里。
他们绕着马车转了有那么一阵工夫,歇了歇脚,然后再次钻了进去,把他们的旅行袋拿了出来,最后朝着那座堡垒出发了。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新婚夫妇臂挽臂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拎着箱子的马车夫。
当他们走近堡垒的时候,巴西安放开了妻子的胳膊,用在她看来不那么自信的步子,径直朝那座石头建筑走去。窄窄的门紧闭着,从窥孔中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收到他的电报了吗?
现在巴西安在库拉前停住了,他抬头看,想依照习俗喊出来,“噢,房屋的主人,有客来访,你能接待吗?”在别的场合,迪安娜看见她的丈夫扮演过路求宿的山民角色早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了,但是现在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堡垒的阴影(老人们说,石头会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在她的心头加上了一份重量。
巴西安又一次抬起了头,对于正在看着他的迪安娜来说,在他正要对着喊叫的那面冰冷的、有着千年历史的墙根下,他看上去那么弱小而无助。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迪安娜没法睡着,一会儿觉得太冷,一会儿又在两张羊毛毯底下觉得太热。他们已经为她在二楼安排了一张床铺,是地铺,就挨着这家的女人和孩子们。巴西安在上面一层,在客人房里。她猜他也可能睡不着。
她听到身下传来牛叫。起初她很害怕,但是躺在她身边的这家的一名女子用低低的声音告诉她:“别怕,那是卡泽尔。”迪安娜记起反当动物在消化的时候会发出那样的声音,于是觉得心安了。但是她仍然睡不着。
她的脑中充满了混乱的、没有中心的想法和意见,是那些很久以前或是几个小时之前听到的东西。她想她之所以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杂念,于是试图把思绪好好地梳理梳理。但这是一项费事的工作。当她想整理一个想法时,另一个就冷不丁儿挤了进去。有那么一阵子,她试图集中于他们的旅行剩下的部分,像巴西安和她在离开地拉那前计划的那样。她开始计算他们要待在山间的时间、他们要住进的房屋的数目—其中有些屋子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比如欧罗什的库拉,他们第二天就要在那里被拉夫什神秘的主人所接待。迪安娜试图想象这一切,但是她的思绪仍然游移不定。她把手放在太阳穴上,似乎是要减慢她活跃的思想造成的太阳穴处的剧烈跳动,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就觉得,强制让它不跳,看起来只会让那种眩晕的感觉更糟。因此她把手移开,干脆顺其自然,让思绪彻底神游。但是那又变得难以忍受。我必须想一些普通的事,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开始回忆几个小时前在客人房里他们谈论的内容。我要再次想起它们,她想,就像牲畜圈里的公牛那样,反刍。巴西安肯定会非常赞同这种形象的比喻。不久前他在客人房里对她就很关心。他在经得房屋主人的同意后,把所有事情都解释给她听。因为在客人房里,或者说在男人的居所里,是不允许低语或私人谈话的。所有巴西安对她的解释都在屋子里的男人们的关注下。在那闲聊是禁止的,不完整的句子或未成形的想法都是不允许的,所有的谈论都用以下措辞来表达:“你说得很好。”或“愿主保佑你的嘴。”“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巴西安曾经悄悄对她说。她发现谈话实际上并没有按照他跟她说的那种方式进行。阿尔巴尼亚人的家在字面意义上就是一座堡垒,巴西安告诉她,既然依照法典,家庭的结构代表了一个小国家,那就可以理解,一场阿尔巴尼亚人的谈话会或多或少反映出其别具一格的情况。然后,在傍晚时分,巴西安又回到了他喜爱的话题上—客人以及好客。他对她解释道,“客人”的概念就像所有伟大的想法一样,与之相随的不仅是其庄严的一面,也有其荒谬的一面。“在这儿,在今天傍晚,我们被神注人了力量,”他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