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客房,从教皇的特使到佐格王的亲信,甚至是那些被称做哲学家或学者的有胡子的男人们,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在他心中搅起这样一种感觉。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工子殿下在昨天晚上比往常说了更多话的原因。任何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有时他开口只是欢迎他的客人,而同他们谈话的却是其他人。但是昨天晚上,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他打破了他的习惯。因为谁的到场?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巫。像高原传说中的那样美丽,却是邪恶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允许那个女人进人了男人的会客室,违背了所有的习俗。卡努法典知道让女人进那个房间是被禁止的。但是更不幸的是,近来这种趋势却增长得如此强烈,你都可以感觉得到恶魔般的力量,即使在这儿,在欧罗什,在卡努法典的支柱下。
马克·阿克瑟里亚再一次感觉到了胃里那让人作呕的空虚。一种秘密的敌意加剧了那种不适感,它想自我报复,但是找不到恰当的出口,于是转向了内里,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想呕吐。实际上,他已经注意了一段时间,一股病态的风已经从远方吹来,从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活力的那些城市以及低地地区吹来,正企图站污和感染高地地区。那股风就是由拉夫什高原上出现的这些女人搅起的,她们有着栗褐色或红棕色的头发,不知羞耻地搅起了生命中的贪婪和色欲;那些坐着装载着腐化堕落的马车摇晃而来的女人,由那些只是在名义上被称为“男人”的男人们陪伴着。最糟糕的是,这些多变任性的尤物们却恰恰被带入了男人们的会议室——在欧罗什,这不啻于卡努法典的摇篮。不,那一切都不仅仅是偶然。什么东西正在枯萎,什么东西正在他周围清晰可见地腐烂掉,而这正是他要负责的家族世仇中杀戮数量减少的问题。昨夜,王子殿下曾经说过——充满仇恨地,斜脱着他说——“有些人很乐意看到我们祖先留下来的卡努法典的权威被削弱。”老天,他那样一种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马克·阿克瑟里亚得为那个事实负责?法典,尤其是关于家族世仇的部分,近来已经显示出弱化的迹象?他难道闻不到从那些淫乱的城市里散发出来的恶臭?的确,今年通过血税得来的收人是减少了,但他不是唯一负责人。这不像监管官是好收成的唯一负责人。如果天气不如人愿,那么王子就能看见庄稼长成什么样!但是年成还不错,王子就表扬了监管官。可血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的削减原因是说不清楚的。他当然要承担其中的部分责任,但不是所有。好吧,如果他们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如果他们允许他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然后,理所应当地,他们可以让他来负责血税事务。那么他就会知道该怎么处理。然而,虽然他的头衔让人惊恐,他的权力却是受限制的。那就是为什么家族世仇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处在危险中的原因。杀戮的数目年复一年地减少,今年的第一个季度简直是损失惨重。他已经感觉到了,而且几天前曾焦急地等待助手们为他去筹集资金。结果比他害怕的还要糟:筹来的钱还不到往年同期的百分之七十。每一年,不仅是掌管玉米地的监管官,王子的其他所有监管官—管牛群和牧场的、管借贷的,以及大多数管磨坊和矿藏(他们照管所有需要工具的行业,从织布业到锻造业)的监管官,都为金库增添了大笔的收人。至于他自己,首席监管官(其他监管官搜集来的收人都是从城堡的产业来的,而他的是从整个高原上征集来的),过去一度搜集来的钱相当于其他收人的总和,而现在他只挣得了那些钱数的一半。
那就是为什么王子在昨晚的餐桌上给他的脸色那么难看的缘故。那种表情似乎在说,你是血的管家,因此你应该是世仇和复仇行为的主要煽动者;你应该鼓励他们,搅动他们,当他们消沉和动摇的时候去鞭策他们。
但是你却做了相反的事。你不配你的头衔那就是那种表情的意思。哦,主啊,马克·阿克瑟里亚站在窗户旁哀叹着。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独自待着?他的烦恼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试图把那些烦人的想法丢到一边去,于是弯下腰来,拉开那扇重重的门,从书架最下面的架子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包着皮面的分类账。这是《血之书》。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翻阅那些坚实的书页,页面是双栏,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冷冷地跳过数以千计的姓名,那些名字的发音都大同小异,好像一片无际的海滩上的鹅卵石。这里有描述整个高原的世仇争斗的细节,家族或部族之间欠下的命债,双方关注的对于这些死亡的赔付,没能让人满意的报复之举——让那些世仇延续十年、二十年,有时是一百二十年,永无止境的债务和赔付,以及让一代又一代人兴奋的血橡树(男性线,或者说继承人线)、牛奶橡树(母系线),被血冲刷掉的血,某某杀了某某,一个杀了另一个,一个头换另一个,又有八个被杀了,十四个,八十个,总有血在流淌;一个人倒下,总有人跟上,永无止境。
那本书很古老,也许和城堡一样古老。它是完整的,当人们来请教的时候,它就被打开。那些请教者们被他们的家族或部族派来,他们本来已经和平地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突然间——因为一种怀疑、一个看法、一个谣言,或者一场噩梦——觉得他们的宁静被动摇了。然后血的管家,马克·阿克瑟里亚,像他的几十位前任那样,就会翻开这本厚书,逐页逐卷地查找血橡树的分叉情况,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住。“是的,你有要解决的血。在某年某月,你留下了这笔还没有付的血债。”在那样的情况下,血的管家的表情和腔调就是一种对于长期以来的遗忘的严厉谴责。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的和平是一场骗局,不快乐的人啊!
但是那样的事很少发生。大多数时候,一个家族的成员们世代都记得每一桩失败了的以血还血。它们是家族里活的记忆,只有当长期而影响巨大的非常事件,比如自然灾害、战争、迁徙、瘟疫发生时,当死亡被贬值,遗失其庄严、其规则、其孤独,成为某种普遍的、熟悉的、日常的、不重要的东西时,这些记忆才会被遗忘。在这类阴沉浑浊的死亡的洪流中,会有复仇之债被遗忘了的事发生。但是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总有这本书在那儿,在欧罗什的库拉的锁和钥匙下。岁月会过去,家族会繁衍,生出新的根系,接下来会有一天,怀疑会升起,谣言或者说疯狂的梦会把一切再一次带到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