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马克·阿克瑟里亚继续翻阅着分类账。他的目光在世仇发生比较多的那些年份停留了一会儿,又再次停留在世仇发生比较少的那些年份。尽管他以前曾经见过那些记录,也把它们比较过很多次,现在浏览起来他仍然不是很能领会地摇了摇头。摇头立刻成了一种抱怨和威胁,似乎他是在秘密地痛骂过去了的时间。这里是1611年到1628年的,集中了整个17世纪中最大数目的杀戮。这里是1639年的,数目最低:整个高原才发生了七百二十二次谋杀。那一年非常可怕,有两桩叛乱,造成血流成河——但那是另一种血,不是卡努法典的血。接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1640年1690年,这半个世纪里,年复一年的,血之流都是不充足的,缓滞的,稀少的。人们甚至会想家族世仇快要到尽头了。但是正当杀戮看起来要完全停止时,它们突然又以强烈之势卷土重来。1691年,这一年复仇的费用是上一年的两倍。在1693年这个数字涨到了三倍。在1694年达到四倍。法典遭遇了一场根本的转型。对谋杀中杀人者复仇的义务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他的整个家族。那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和接下来的世纪的最初一年浸透了鲜血。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8世纪中叶,那段时期又是一段死亡的干旱期。然后是枯竭的1754年。然后是1799年。一个世纪后,有三年——1878年,1879年,1880年——是抵抗外国势力的革命或者说战争之年,家族世仇中杀戮的数字在下滑。在这些战争中洒下的鲜血与欧罗什的库拉,与卡努法典无关,这几年是杰克哈普年。

但是现今这一年的春天是最糟糕的。当他想起三月十七日的时候就几乎要颤抖了。三月十七日,他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场杀戮没有发生在布雷泽夫托赫特,那一天就不会有任何流血的复仇。它会成为某种“第一天”——一个空白——在一个世纪以来,也许是在两个、三个、五个世纪以来,也许是从家族世仇诞生以来。现在,当他翻阅分类账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看啊,在三月十六日,有八桩谋杀;十八日有十一桩;十九日和二十日,每一天都有五桩;而十七日恰恰被遗漏掉了,没有一桩死亡事件。就在他想着那样一天可能会出现的时候,马克战栗了。想象那样一天可能已经出现了就让他害怕。如果那一天来自布雷泽夫托赫特的一个叫乔戈的人没有冒出来并且流了血的话,那种可怕的事可能真的会实现。是他拯救了那一天。因此,当他前天晚上来这儿交血税时,马克·阿克瑟里亚就以同情的、感激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以至于那个年轻人不得不以同样的目光回视。

最终,马克把分类账放到了书架底部隔层的最高一层架子上。第十次了,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当代的书籍和杂志。那个负责这些资料的人把这些著作按顺序放好后,有时会把卡努法典的敌人的作品中的一小段读给马克听。马克很吃惊而且非常愤怒,法典的段落甚至欧罗什的库拉居然几近公开地被攻击。嗯,把剩下的也读给我听,马克嘟嚷道,打断了那个人。他越烧越旺的愤怒不仅来自于那些写了这些恐怖读物的人们,以及这些无耻的事情,更来自于城市里和平原上的所有人,以及城市和低地地区自身,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所有平原地带。

有时,他的好奇心促使他连续听上几个小时,比如一本杂志发起了一场讨论,讨论的问题是法典和它严苛的规定是有助于煽动家族世仇还是会阻碍这种争斗。某些作者坚持说,卡努法典中大量基本的条款——比如有一条说“鲜血永远不会遗失,而且只有以血赎血”——是对家族世仇的公开煽动,因此是野蛮的。在另一方面,一些人写道,那些条款——虽然表面残忍——实际却是真正人性化的,因为这复仇的法律自身就倾向于通过警告人们而劝阻某次可能的谋杀,比如它说,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血喷溅,就不要让他人的血流淌。

马克可以忍受那种文章,但还有其他类型的文章让他疯狂。其中一篇文章——完全是罪恶的——让王子好几夜都睡不着觉,而且甚至还附着统计数字——四个月前就在其中一本该死的杂志上匿名发表了。表格的标题为“过去四年欧罗什的城堡征收的血税”,其中的数字惊人的准确。它们被拿来与其他来源的进账做对比:那些从玉米、牲畜、土地售卖、高利贷上得来的进账—然后从那些数字中得出了冷冰冰的结论。其中一条结论是,据称,普遍的衰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这同样反映在作为贝萨的卡努法典的这些主旨、家族世仇和客人的地位的衰弱上,以上这些一度曾经是阿尔巴尼亚人生活中的崇高和伟大的因素,却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了性质,逐渐地变成了一部野蛮的机器,最终简化至——根据这篇文章的作者的观点——被一个资本主义企业为了追逐利益而运作着。

那篇文章的作者还用了许多马克理解不了的外国的表达法,那个负责图书馆的僧侣曾经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举例来说,是这些术语:“血工业”、“血买卖”、“家族世仇的机制”。至于题目,是恐怖的“家族世仇学”。

很自然地,王子通过他在地拉那的代理人,已经成功地将那本杂志取缔了。但是尽管他费了许多工夫,还是不知道作者的名字。对那本杂志的取缔并没有让马克·阿克瑟里亚平静。那样的东西会再一次被重写,或者更糟糕的,从此被人们不断地咀嚼思考,这让他感到恐惧。

墙上的大钟敲了七下。他再一次走近了窗户,站定,目光盯着高峰的方向,他感觉到脑子里因为想得太多而变得空空如也。但是,像往常那样,那种空虚是暂时的。慢慢地,他的脑子里又被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了。那些东西与其说是清晰的想法,不如说是一团雾水。一些烦人的、数目巨大的、没有完结的事。一件事刚刚开始显露,另一件事马上把它盖住。马克觉得他脑子里的这种状况可能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面对高原之谜,他的脑子被如此冻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高原!世界上只有那个部分是唯一容许的、正常的而且合情合理的。而世界上的其他部分,“就在那儿”,都是地球上泥泞潮湿的窟窿,散发出污秽的蒸汽和堕落的空气。

他麻木地看着窗户,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试图通过思考拉夫什所有无尽的膨胀来理清他的思路。拉夫什的膨胀从阿尔巴尼亚的心脏开始,延伸到这个国家的边界之外。整个高原(他征收的血税是从这个高原的各个地方而来的,他和高原的联系正在于此)却是一个谜。掌管玉米和葡萄园的监管官,以及掌管矿藏的监管官——他们有一个容易对付的差事:坏掉的玉米或葡萄仅仅靠目测便可以发现,矿藏也是,而分到他名下的那个领域却是完全看不见的。偶尔,他想他刚开始穿透了那层神秘,要在他的想象中控制它以至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它时,它却从他那里逃脱了。然后他又开始思考死亡的领域,徒劳地试图发现它们肥沃或贫瘠的秘密。但是它们的干涸是一种不同的类型,经常是在湿润的天气里或者冬天出现,这就更加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