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3页)

费瑟斯通先生说:“看法完全不一样了。”

阿布特带着三个盒子进来了,其中两个大概有婴儿棺材盒那么大,另外一个更小一些,是用抛光的黄杨木做成的。他说:“我还担心寒冷的夜晚会损坏它们,不过我发现并没有。首先得把桌子收拾干净。”

他们将各种奇形怪状的刀叉和碗碟堆积在地板上,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的。猫也跳下桌子,跳到修道士的膝盖上。阿布特把盒子放在脚旁。牧师听见他打开盒子,传来一阵像钟表发条的声音。阿布特说:“请允许我向你们展示这个社会两位最优雅的成员。”

他拿起两个男女玩偶放在桌上,它们穿着精美的法国服饰,每个身高不足两英尺。他摸了一下玩偶身后的开关,它们便开始走起来。男士摇动着它那带有流苏的手杖,女士转动着头,抬起她那镶着花边的手绢,好像在闻着它的香味。那只猫弓着背,站在修道士的膝头。玩偶在詹姆斯·戴尔的对面停下来,站在桌头。它们鞠了个躬,看不见的轮子转动着,继续游行,朝阿布特先生的方向返回,正好在弹簧耗尽时到达他那里。阿布特将它们放回盒子。牧师说:“先生,这就是你的生意吗?你是卖自动玩偶的吗?”

阿布特说:“在法国,绅士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做生意的,但在一群英国人中,我可以承认此事,也不会被人诟病。牧师,这就是我的买卖。我的客户都是公爵、王子、国王,我希望还能有一位女皇。欧洲的玩偶是最棒的,也是最贵的。因此,我在旅行中会有点儿谨慎。我表示抱歉。你们还要看……其他东西吗?”

他将较小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它,拿出牧师见过的最精美的决斗手枪。他将两把手枪的扳机扣上,环视着观众的脸,“戴尔医生,劳驾帮我个忙可以吗,先生?费瑟斯通先生,请把这个递给医生。轻点儿,先生,这是一个非常精密的机械装置。”

费瑟斯通先生拿着手枪,说道:“我相信没有上子弹!”

当阿布特转头看着他时,脸上没有了笑容;那位和蔼可亲的主人,那位快乐、机智的旅伴消失了。费瑟斯通一下慌了神。牧师也是如此,他想:如果这是表演,一定很精彩。

阿布特说:“当然装了子弹。你不会戏弄一位像戴尔医生这样的人。我想,先生你是一位医生,而不是一位理发师。”

戴尔从费瑟斯通手里接过枪。他说:“先生,当你的医生足够了。”

阿布特站了起来。戴尔也站了起来。费瑟斯通太太咳嗽了几声。修道士抚摸着那只猫。

牧师说:“先生,我想再看看你的这些玩偶。”

阿布特没有理会他,“费瑟斯通太太,请你下令开枪。随时都可以。”

牧师吃惊地看着阿布特。怎样的一张脸啊!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都看不见了,嘴巴紧闭,下巴也绷得紧紧的。他伸出胳膊,将枪正好瞄准戴尔的胸膛,他心脏的位置。戴尔慢慢举起枪。牧师想:他所有的举动看起来多么优美,让猫都相形见绌。阿布特正在密谋着某些事情。戴尔知道吗?对他而言,阿布特是个陌生人。一支枪正瞄准他的心脏,他会怎么想?他好像并不在乎。没有什么比一个毫不在乎的人更危险了。或者,他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是这样吗?

“开枪!”

无法分辨是谁的手指首先扣动了扳机。牧师坐在距离两人相等的地方,几乎只听见一声“咔嗒”的开枪动作。虽然如此,如果非得让某人说出来,他会说戴尔的动作稍微快一点。没有火光,没有枪声。然而,某种东西,某种鲜艳的物体——是什么?鸟!——镶有宝石的小鸟缓慢地从两人手枪的尾端出现,拍打着金色的翅膀,唱着机械的歌曲,有六个音符。在这间万籁俱寂的屋子里,这绝对是一首最优美、最动听的歌。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欣喜若狂而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天哪!我死了吗?”

左马驭者从麦秆床上坐起来,精神失常般地盯着他们。戴尔和阿布特的手里的小鸟收拢翅膀,滑进了枪管里面。

“时间?”

费瑟斯通太太看着她手中格里马尔迪的旧表,说道:“三分钟,我想还不到三分钟。”

戴尔说:“牧师,你认为这次手术怎么样?”

牧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他说:“我祝贺你,医生。非常……”

戴尔在水桶里洗着手,将手指上的血迹冲掉。他从费瑟斯通太太那里接过外套、手表,然后离开了屋子。其他人走上前去,低头看着桌上那位失去意识的人。

费瑟斯通太太说:“我们现在怎么处理他?”

她的丈夫说:“一个独臂的左马驭者还能怎样?”

黄昏,莱斯特雷德牧师穿着雪地鞋,笨拙地朝树林走去。其他人留在马厩里继续给“赛尔维妈咪”安装滑板。在大半天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折腾这件事,将马车从雪地里刨出来,卸掉后车轮,经过多次的刨削、敲打,终于装上了两个滑板。大家干活的时候一直在骂骂咧咧,令他感到羞愧的是,骂起人来,他并不是最难为情的那位。

现在,他为了独处和欣赏黄昏的美而来到这里:一轮白日自森林上方落下,雪变成石板色,阳光透过空气射过来,天空犹如一口巨大的玻璃钟。在它里面,世间为数不多的几个声响令寂静和悲伤越发膨胀。这个世界、这个时刻正是为独处而创造。牧师沉醉其中,感到每一声嘶嘶作响的脚步都是他内在灵魂的扩张。真是一个适合抒写赞美诗的好天气!

森林幽暗的边缘距离修道院有半英里远,或者还不足半英里。然而,当他缓慢地靠近它时,就像从船的甲板上遥望海岸线一样,它豁然出现,跃入眼帘,每棵独立的树木,不再是黑色而是绿色和紫色。他在林木线上驻足,回头望去,看见有人站在修道院的城墙上。他看不清是谁,只是朝那人挥了挥手,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很可能是因为他站在森林的阴影中,别人无法看见他。他转过身,走过前面的几棵树。他不想走远,只打算走几码的距离。可是,它真是太诱人了,犹如神话故事里的森林!他越走越深,走向食人魔的巢穴、走向巨龙、走向美丽的公主。

在往后的岁月里,当他年老体衰,手脚迟钝,生命只剩下最后一次冒险,他会想,如果当时,在走到这片森林时他就沿原路返回了,一切会是什么模样?修道院旁的那个人影希望他这么做吗?或者,他们只是无意识地代表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早已命令他不要停下脚步,而是越走越深,直到他看见灯光和一群狗,还有一位无声的女人在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