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6页)

她听见那两条小狗拼命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来。脚步声冲过她的房门,停了下来,变得十分寂静;寂静得使她几乎能够看到它们缩在墙边的黑暗里,观察着楼梯上的动静。它们有一条名叫什么先生,谭波儿一面想,一面等着听莉芭小姐上楼的脚步声。不过那并不是莉芭小姐的;脚步声太平稳太轻巧了。房门开了;小狗像两团模糊不清、没有定形的东西一拥而入,匆忙钻到床下,趴在那里,发出呜咽声。“你们这两条狗!”门口传来米妮的声音。“你们弄得我把汤都泼了。”灯亮了。米妮端来一个托盘。“我给你拿晚饭来了,”她说,“那两条狗到哪儿去了?”

“在床底下,”谭波儿说,“我一点也不想吃。”

米妮走过来,把托盘放在床上,低头望着谭波儿,讨人喜欢的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神气,显得十分平和。“你要我去——”她边说边伸过手来。谭波儿马上转过脸避开她。她听见米妮蹲下身子去哄那两条狗,它们冲着她又咬又叫,牙齿咬得格格响,呼哧呼哧的咬叫声中带着点呜咽声。“嗨,出来吧,”米妮说,“它们知道莉芭小姐下决心喝醉酒以后会干什么。你,平福德先生!”

谭波儿抬起头来。“平福德先生?”

“就是那条戴蓝缎带的狗。”米妮说。她弯下身子,对狗挥动胳臂。它们退到床头的墙边,十分恐慌地对着她拼命地又咬又叫。“平福德先生原是莉芭小姐的男人。在这儿当了十一年老板,大约两年前才去世。第二天,莉芭小姐就买了这两条狗,给一条起名为平福德先生,另一条叫莉芭小姐。她每次去上坟,就会像今晚这样喝起酒来,这时两条狗就要找地方躲起来。可平福德先生总让她给逮着。上一次,她把它从楼上的窗口扔出去,自己下楼把平福德先生的衣橱打开,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扔到街头,当然他下葬时穿的衣服不在内。”

“噢,”谭波儿说,“怪不得它们那么害怕。就让它们待在床下吧。它们不会惹我心烦的。”

“看来我只能让它们待在这儿了。平福德先生是不肯走出这间屋子的,它知道情况,不会出来。”她又站直了身子,低头看着谭波儿。“把饭吃了吧,”她说,“你会好受些的。我还偷偷地给你带来杯杜松子酒呢。”

“我一点也不想吃。”谭波儿说,转过脸去。她听见米妮走出屋子。房门轻轻地关上了。两条狗蜷缩在床底下,靠着墙,紧张、害怕而又愤怒。

灯泡悬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一道道折痕的灯罩是用玫瑰红的皱纹纸做的,被灯泡鼓起的地方给烤得发黄了。地面上铺着条带花的褐紫红色地毯,成条形钉牢在地板上;橄榄绿色的墙上有两幅装在框内的石印画。两扇窗上挂着机制的灰褐色窗纱,像竖在那里的一道道凝结成条状的灰尘。整个房间显得陈腐、乏味,但却庄重得体;在一张廉价的涂过清漆的梳妆台上有一面并不平整的镜子,犹如在死水潭中那样,仿佛滞留着一群精疲力竭的摆出性感姿态的并充满已经死亡的淫欲的幽灵。墙角一块固定在地毯上的褪色开裂的油布上放着一个脸盆架,上面有一个有花卉图案的脸盆、一只水罐和一排毛巾;盆架后的角落里搁着只也用有一道道折痕的玫瑰色纸罩着的便桶。

床下的狗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谭波儿轻轻地挪动一下身体;床垫和弹簧干巴巴的抱怨似的沙沙声消失了,融入小狗蜷缩处那惊人的寂静。她想象它们的模样,毛茸茸的,没有定形;凶狠、任性、被人宠坏,它们那受保护的生活空虚而单调,突如其来地被一时的难以理解的有杀身之祸的恐惧和害怕所打断,而正是那双通常因为有了养狗许可证而使它们能过平静生活的象征之手可能致它们于死命。

这所房子里充满了声响。难以辨别而遥远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带有某种使人清醒、使人死而复生的特性,仿佛房子本身也一直在沉睡,只是随着黑暗的降临而苏醒过来;她听见一种声音,很可能是尖嗓门女人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托盘上冒出的热气和香味飘到她的脸上。她转过脑袋望望托盘,看看那些有盖或没盖的厚瓷杯盘。杯盘之间搁着一杯浅色的杜松子酒、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她用胳臂撑起身子,一把抓住快滑落的睡袍。她揭开一些盖子,看到一块厚厚的牛排、土豆、青豆;一些小面包;一团粉红色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某种感觉——也许是某种淘汰法吧——使她认为这是种甜点心。她把快滑下去的睡袍又往上拽了拽,想起她们大家在学校里吃饭时高声说笑的喧哗和刀叉撞击时的清脆声响;想到父亲和兄弟们在家吃晚饭的情景;想到身上的睡袍是借来的,莉芭小姐说过她们明天要去商店买东西。可我只有两块钱,她想。

她看着吃食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她拿起酒杯,苦着脸一口喝干,然后放下杯子,赶快别过脸不去看托盘,摸索着找那盒香烟。她正要划火柴时,又看了看托盘,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一根土豆条,把它吃了。她又吃了一根,另外一只手拿着那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然后她放下香烟,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时不时地停下手把睡袍拽到肩膀上。

吃完以后,她点上香烟。她听见铃声又响了,接着响起另一种略微不同的铃声。在有个女人尖着嗓门哇啦哇啦讲话声中,有扇房门砰地关上。两个人登上楼梯,走过她的房门;她听见莉芭小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声如洪钟地说话,听着她吃力地慢慢走上楼梯。谭波儿盯着房门,看着它打开了,看见莉芭小姐手拿啤酒杯站在房门口。她这时穿着件鼓鼓囊囊的家常便服,戴了顶有面纱的寡妇帽。她脚穿那双毛料花拖鞋,走进屋来。床下的那两条狗同时发出压抑的充满绝望的叫声。

便服背后的扣子并没有扣好,乱糟糟地搭在莉芭小姐的肩头。一只戴着戒指的手捂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高举着那啤酒杯。她大张着满口金牙的嘴,由于呼吸困难而吃力地喘着气。

“上帝啊上帝啊。”她说。那两只小狗从床下一阵风地冲出来,你争我夺地拼命往门口冲去。它们冲过她身边时,她转身把啤酒杯向它们扔去。酒杯击中了门的边框,溅了一墙的啤酒,又可怜巴巴地乒乓作响地弹回来。她捂紧胸口,嘘嘘地直喘粗气。她走到床边,隔着面纱低头望着谭波儿。“我们过去像两只鸽子般快活极了。”她哽咽地带着哭音说,手上的几只戒指在波浪般起伏的乳房间闪出幽光。“可他一个人走了,撂下我先死了。”她嘘嘘作响地喘了口气,大张着嘴巴,显示她那不顶用的肺部所隐藏着的痛苦,由于困扰和苦恼,浅色的双眼瞪得滚圆而凸出。“就像两只鸽子一样。”她用嘶哑而哽咽的嗓音大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