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凯西的眉头又恢复了正常的位置。“你当时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吗?”

“不,”乔德说,“我不难过。我只判了七年徒刑,因为他戳了我一刀。坐了四年牢就放出来了—假释。”

“那么,你有四年没得到家里人的消息吗?”

“啊,有过消息。两年前我妈寄过一张明信片给我,去年圣诞节我奶奶又给我寄了一张。嗐呀,同牢的那些伙伴都哈哈大笑了!那张明信片上印着一棵树和一些发亮的东西,好像是雪。那上面还有几行诗:

耶稣温和,耶稣慈祥,

祝你圣诞节快乐健康,

注意这棵圣诞树,

底下有我的礼物。

“我猜奶奶根本就没有看一看。大概是从小贩那儿买来的,她选中了上面印着顶亮的东西的一张。好家伙,我那排牢房里的伙伴们差点儿笑死了。从那以后,他们就把我叫作‘耶稣温和’。我奶奶并不是拿它开玩笑的,她不过是觉得这张画片很漂亮,也就懒得看看上面印的字。我去坐牢的那年,她把眼镜掉了。也许一直没找到吧。”

“你在麦卡莱斯特,他们待你好不好?”凯西问道。

“,还不错。一天照常有饭吃,穿的衣服也很干净,还有洗澡的地方。有些地方倒是挺好,可惜没有女人,不免叫人难受。”他忽然大笑。“有个家伙假释出来了,”他说,“大概过了一个月,他犯了假释的规矩,回到监狱来了。有个家伙问他为什么要犯规。‘,见鬼,’他说,‘我老头儿那里没有新式设备。没有电灯,没有淋浴,又没有书,吃的东西也糟得很。’他说他回到监狱里来,还可以享受几样新式设备,到时候就有饭吃。他说他在外面老是要想想以后干什么,实在无聊得很。所以他就偷了一辆车,又回到牢里来了。”乔德掏出烟叶来,从一叠棕色的卷烟纸上吹开一张,卷成了一支香烟。“这家伙倒是做得对,真的。”他说,“昨天晚上,我一想起往后要在什么地方睡觉,心里就发慌。我就想起我在监狱里睡的那张床,还想起牢里的一个发神经病的伙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和几个伙伴搞了一个弦乐队,演奏得挺好。有个家伙说,我们满可以给广播电台演奏一个节目。今天早上我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起来,老躺在那儿,还等着电铃响才起床呢。”

凯西咯咯地笑了。“有人听惯了锯木厂的响声,忽然听不见,还怪想得慌呢。”

空中弥漫着灰尘,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玉米秆也像是金黄色的。一群飞燕在头上掠过,向一个水坑飞去。乔德的上衣裹着的乌龟又企图逃跑。乔德把他的便帽的帽舌折了一下。现在它渐渐变成乌鸦的嘴那样一个向外伸出的长弧形了。“我看我该往前走了。”他说道,“我怕晒大太阳,可是现在太阳已经不算很毒了。”

凯西把精神振作起来。“我好久没见过老汤姆了,”他说道,“反正我得去看看他。我给你们一家人传过很久耶稣的福音,从来没收过钱,只吃过一点儿东西。”

“跟我一起走吧,”乔德说,“我爸会高兴见到你。他常常说你这张嘴太刻薄了,当牧师不大合适。”他拿起上衣裹着的东西,把他那双皮鞋和那只乌龟仔细卷紧了。

凯西拾起他的胶底帆布鞋,把他那双赤脚塞了进去。“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胆,”他说,“我老害怕土里有铁丝和玻璃碴儿。我最怕的是划破了脚指头。”

他们在树荫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走进那黄色的阳光里,好像两个泅水的人急于洑到岸上一般。他们赶快走了几步之后,就把脚步缓下来,从从容容地走着,一面想着心思。现在玉米秆的旁边投射出灰色的阴影了,空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刺鼻的气味。玉米地完了,接着是一片深绿色的棉花地,深绿色的叶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沙,棉桃正在成长。这片棉花长得不整齐,有水的低洼地上长得很密,高地上却是光秃秃的。这些植物抵抗着阳光,顽强地生长着。靠近天边的远方是一片隐隐约约的黄褐色。那一条土路在他们前面起伏不平地伸展着。一条小溪旁的柳树在西岸排列着,西北方有一片休耕地渐渐长出稀疏的小树丛来了。但是空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的气味。空气是干燥的,因此鼻子里的黏液结成了一层硬壳,眼睛里老是淌出泪水来,不让眼珠发干。

凯西说:“你瞧,没有风沙的时候,这儿的玉米长得多好。那才真是呱呱叫的庄稼呢。”

“每年都是一样,”乔德说,“我还记得我们每年的庄稼起初都长得挺好,可就是到了收割的时候就不行了。我爷爷说起初种的那五次,地里还有野草,收成倒是挺好。”那条路顺着一座小山下去,又爬上了另一座隆起的小山。

凯西说:“老汤姆的家离这儿顶多不过一英里了。是不是在那第三个山头那一边?”

“对了,”乔德说,“除非有人把它偷走了,就像我爸当初把它偷过来那样。”

“你爸偷来的?”

“是呀,从这儿的东边一英里半的地方搬过来的。那儿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后来他们搬走了。爷爷、爸爸和我哥哥诺亚本想把整所房子都搬过来,可是没能搬完。他们只搬了一半。这所房子有一头样子挺古怪,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把它劈成了两半,用十二匹马和两头骡子搬过来的。他们打算再去搬另外那一半,把它搭在一起,可是他们还没赶到那儿,温克·曼利就带着他几个儿子把另外那一半偷走了。爸和爷爷有点儿生气,可是后来过了不久,他们就和温克在一起喝醉了,大家谈起这桩事情,还笑得不可开交呢。温克说他的房子可以做种马,我们要是把我们的房子搬过去,繁殖一下,也许还可以生一窝小房子出来呢。温克喝醉了的时候,真是爽快得很。从那以后,他跟爸和爷爷就交成朋友了,一有机会,就在一起喝得烂醉。”

“老汤姆是个了不起的人。”凯西跟着说。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脚下扬起尘沙,走到峡谷底下,然后放慢脚步,再爬上另一个山冈。凯西用袖子揩一揩额头,又把他那顶瘪了的帽子戴上。“真的,”他重复着说道,“老汤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以不信教的人而论,他是了不起的。我在做礼拜的时候,有时也会看见他,他只要稍微感受到一点点圣灵,就高兴得跳起来。我给你说吧,老汤姆只要受了一点儿圣灵的感召,你就得赶快躲开,免得让他撞倒。他简直像马棚里的种马似的乱蹦乱跳。”

他们又登上了一个山冈顶上,前面的路在一条山洪冲成的干水沟里,那是一条怪模怪样、凹凸不平的路,两旁都有流到这条沟里的大水冲刷的痕迹。交汇的地方有几块石头。乔德光着脚用小步子一颠一颠地走过去。“你谈到爸了,”他说,“从前他们在波克的庄子上给约翰伯伯施洗礼,叫他入教的时候,你也许没看见他吧。,他连蹦带跳,真热闹呢。他跳过了一个像钢琴那么大的小树丛。他跳过去,又跳过来,还像有月亮的夜里的公狼那么大叫。爸看见了,爸觉得自己是这附近耶稣跳得最出色的人。他就挑了一个小树丛,比约翰伯伯那个大一倍,他像一只母猪躺在一堆碎玻璃瓶上似的,大叫一声,就朝那个树丛跑过去,猛一跳,把右腿摔断了。这么一来,就把爸身上的圣灵赶跑了。牧师要用祷告来给他接骨,可是爸说,哎呀,那可不行。他一心要找个大夫来治。碰巧那时候没有大夫,只有一个走方牙医,给他把摔断了的腿接上了。可是牧师好歹还是替他祷告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