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牧师温柔地笑了。“你该知道,”他说,“不再做牧师是一件痛快事情。从前只要我在场,就没有人肯讲故事,就是讲了,我也不能笑。我也不能咒骂。现在我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一个人能够随意咒骂,反倒是很痛快的。”
东方的地平线上泛起一片红光,地上的群鸟开始尖着嗓子叽叽喳喳地叫。“看哪!”乔德说,“就在前头。那就是约翰伯伯的水槽。风车看不见,水槽倒是看得见的。看见它高耸在天空吗?”他走得更快了。“不知道是不是全家人都在那儿。”那个大水槽耸立在山冈上。乔德急急忙忙地走着,扬起了一片尘沙,飞到膝盖那么高。“不知道妈是不是……”他们现在看到了水槽的支脚,看到了小方柜似的、没有漆过的朴素的房屋,又看到矮小的仓棚了。房屋的铅皮烟囱冒着烟。院子里有一副担架,堆着一些家具,有风车的叶子和马达,还有床架、桌椅等东西。“天哪,他们已经收拾好要走了!”乔德说。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一辆两边护板很高的怪模怪样的卡车。这卡车很古怪,前半截是轿车,当中却开了顶,改装了卡车的车身。他们一走近,就能听见院子里的敲击声,当耀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一点儿边,照到了卡车身上的时候,他们便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他的铁锤在一起一落地晃动。接着,太阳射到了房屋的窗上。那些饱经风霜的木板在阳光中亮晃晃的。地上两只红毛鸡被反射的光线一照,显得像火焰一样。
“别嚷,”汤姆说,“我们脚步轻轻地蹿到他们跟前去吧。”他走得很快,尘沙扬得齐腰一般高了。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棉花地的边上。他们走进了那个院子,院里的泥土是捶紧了的,硬得发亮,地上长着几簇蒙着尘沙的野草。于是乔德放慢了脚步,仿佛怕再走过去似的。牧师看着他,也把脚步放慢了。汤姆一步步地慢慢踱向前去,惶窘地侧着身子走到卡车跟前。这卡车是一辆哈得逊牌的轿车改装的,顶板已经用凿子凿成了两块。老汤姆站在车厢的底板上,正在卡车边上钉着上层的栏杆。他那长着灰白胡髭的脸在工作中显得很吃力,嘴里衔着几颗大钉子。他按住一颗钉子,把铁锤敲得震天响,将钉子敲进去。房屋里传出火炉盖碰着炉子的响声和一个孩子的哭叫声。乔德侧着身子走到卡车厢的底板跟前,把身子靠在车边。他的父亲面对着他,却没有看见他。他的父亲又按着一颗钉子,把它敲下去。一群鸽子从水槽房的平顶上飞起,绕了几个圈,又落下来,走到平顶边上,向院子里望着。一些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鸽子,都长着光彩夺目的翅膀。
乔德把手指扣在卡车旁边最低的一根横档上。他抬起头来望着卡车上的须发斑白的老人。他用舌头舔湿了厚厚的嘴唇,小声喊道:“爸!”
“你要干什么?”老汤姆衔着一嘴钉子,喃喃地说。他戴着一顶又脏又破的黑帽子,穿着一件蓝布工装衬衫,外面还罩着一件脱了纽扣的背心;一根有方形铜搭扣的宽皮带系住了他的斜纹布工装裤子,皮和铜搭扣都因年久而磨得发亮了;他的皮鞋裂了缝,后跟扩大了,多年来经过日晒、水浸和尘沙摩擦,已经变成了船形。他的衬衫袖子被粗壮的筋肉绷着,紧紧地贴住前臂。他的肚子和屁股都很瘦削,两腿却粗短而且壮实。他的脸绷得紧紧的,衬着一撮竖着的花白胡子使下巴显得特别有劲;下巴往外突出,和短胡子配合得很好,胡子还不算太白,因此下巴突出就显得很有力了。老汤姆那没有络腮胡的颊骨上的皮肤像海泡石一样,是黄褐色的,斜眼时眼边就起了几条皱纹。他的眼睛呈黄褐色,清咖啡一般的黄褐色,每次看一件东西,他的头就伸向前去,因为他那亮晶晶的深褐色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他那衔着钉子的嘴唇又薄又红。
他把铁锤举在空中,正打算敲一颗钉子,却从卡车边上望着汤姆,显出一副因为受了打搅而气愤的神情。接着他把下巴伸向前去,两眼看着汤姆的脸,脑子里这才渐渐弄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铁锤缓缓地垂到了他的身边,他用左手取出了嘴里的钉子。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发出了惊异的喊声:“是汤米—”随即又对自己说:“是汤米回家来了。”但是他又把嘴张开,眼睛里露出了害怕的神气。“汤米,”他柔和地说道,“你不是私逃出来的吧?你是不是还要藏起来?”他紧张地倾听着。
“不,”汤姆说,“我是假释的。我恢复自由了。我有证件呢。”他抓紧了卡车旁边下面的档子,抬头望着。
老汤姆把铁锤轻轻地放在汽车底板上,把钉子放进口袋里。他抬起腿来跨过卡车的边栏,轻快地跳到地上。他一站在儿子身边,就似乎觉得不知所措了。“汤米,”他说,“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正想写信告诉你呢。”于是他将信将疑地说道:“可是你回来了。你可以同我们一道去了。你可以去了!”屋里有一只咖啡壶的盖子响了一声。老汤姆转过头去望了一望。“我们来叫他们吃一惊吧。”他说,两只眼睛兴奋得发亮了。“你妈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她那副愁眉苦脸,就像有人死了一样。她几乎不愿意到加利福尼亚去,怕的是永远见不着你。”屋里又传来了一下炉盖的响声。“我们来叫他们吃一惊吧。”老汤姆重复说了一遍,“我们走进去,就像你根本没出过门一样,且看你妈怎么说。”他终于伸手摸到汤姆了,但只怯生生地摸了一摸他的肩膀,立即又把手挪开了。他又望了望吉姆·凯西。
汤姆说道:“你还记得这位牧师吧,爸。他是跟我一道来的。”
“他也坐牢了吗?”
“不,我是在路上遇着他的。他上别处去过。”
爸和牧师严肃地握了握手。“欢迎欢迎,先生。”
凯西说:“我上这儿来很高兴。儿子回家了,是件喜事,是件喜事。”
“回家了。”爸说。
“一家团圆了。”牧师连忙补充了一句,“昨天夜里我们就住在你们那个老家里。”
爸抬起下巴,回头向那条路上看了一会儿。接着他转过头来望着汤姆。“我们怎么来捉弄她呢?”他兴冲冲地开口说,“这样吧,我进去说:‘有两个客人来了,要吃早饭。’要不,就是你一个人进去,站在那儿等她看见,怎么样?这样好不好?”他脸上兴奋得喜气洋洋的。
“别吓着她,”汤姆说,“别叫她受惊。”
两只身材细长的牧羊狗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它们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便小心地退后,盯着客人,尾巴在空中试探地慢慢摇摆着,眼睛和鼻子却显出提防危险的神气。其中一只伸长了脖子,歪着身子向前走,先准备逃跑,后来才渐渐走近汤姆身边,使劲地嗅他的腿。接着它又退回去,望着爸,似乎在等候他做个手势。另一只没有这么大胆。它向四周张望,想找一件可以冠冕堂皇地分散它的注意力的东西,它终于看见一只红毛鸡怯生生地走过,便向它扑了过去。这只愤怒的母鸡惊叫了一声,鸡身上掉了一些红毛,拍着短短的翅膀跑开了。那小狗得意扬扬地回过头来看看那些人,随即躺倒在尘沙里,心满意足地在地上拍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