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7页)
“汤米,我要问你—你该没气疯了吧?”
“怎么会气疯了呢,妈?”
“你没气得要命吗?你不恨谁吗?他们在牢里没给你吃苦头,把你逼得发疯吗?”
他侧过头去望着她,仔细打量她,他那双眼睛似乎是在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他说道,“起初我也有点儿受不了。可是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闹脾气。我事事都忍受着。怎么啦,妈?”
现在她望着他,嘴张得很大,仿佛要听清楚一些,两眼直盯着,仿佛要探根究底似的。从她的脸色看来,她是在寻求常常隐藏在语言里没有明说出来的回答。她慌张地说道:“弗洛伊德这孩子我很熟,我认得他妈。他们是好人。他性子很强,好孩子都应该是这样。”她先顿了一顿,然后她的话就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了。“这类事情我并不全知道,可是这桩事我是知道的。他干了一桩小小的坏事,他们就把他打伤了,他们把他捉去,给他吃苦头。他气极了,第二次又闯了祸,他们又给他苦头吃。这一来他可真是发疯了。他们开枪打他,把他当野兽一样,他也开枪打人,这一来他们就要捉他,像对付野狗似的,气得他乱嚷乱叫,像只大灰狼那么凶。他发疯了,再也不像一个普通的人了,老是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走。可是知道他的人却都不肯伤害他。他对他们也不发疯。最后他们捉到了他,便把他打死了。不管报上把他说得多坏,事实毕竟是这样。”她住了口,舔着她那干燥的嘴唇,她的整个脸就像在提出一个痛苦的问题。“我要知道,汤米,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他们有没有像那样逼得你发疯?”
汤姆的厚嘴唇紧紧地盖住了牙齿。他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扁平的大手。“不,”他说,“我不像这样。”他停了一下,定睛注视着他那些裂开的指甲,那简直像蚶子壳一样,满是裂纹。“我在牢里一直避免惹祸。我没气成那样。”
她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感谢上帝!”
他马上抬起头来。“妈,我看见他们把我们的家弄成那样……”
接着她便走近他身边,站在那里,她热情地说:“汤米,你别一个人跟他们去斗。他们会追来捉你,像打野狗一样把你干掉。汤米,我心里老在寻思着,做梦似的琢磨着。听说我们这些被赶走的人有数十万。我们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汤米—他们就不能捉到什么人了—”她住了口。
汤米望着她,渐渐把眼皮耷拉下来,直到睫毛中间只露出短短的一线闪光。“许多人都是这么想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到处游荡,好像半睡半醒似的。”
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老年人像羊叫似的尖声。“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汤姆转过头去,咧着嘴笑了。“奶奶终于知道我回家了,”他说,“妈,你从来没像这样难受过!”
她的脸色严肃起来,眼神变得冷酷了。“我从来没让人家撞倒过我的房子,”她说,“我这一家人从来没在路上流落过。我从来没落到把一切东西卖掉的地步—啊,他们来了。”她转身走到炉边,把大盘里烘透的面包倒在两个铁皮碟子里。她把面粉撒在油锅里做麦糊,满手都被面粉弄白了。汤姆望了她一会儿,便走到门口去了。
四个人从院子对面走过来。打头的是爷爷,他是个衣衫不整的瘦小轻健的老头子,一蹦一蹦地迈着快步,右腿使的力气少一些,因为这条腿的关节不灵了。他一面走,一面扣着裤裆的纽扣,他那双衰老的手很费劲地乱找一阵纽扣,原来他把顶上的纽扣扣在第二个纽孔里,这么一来,整个裤裆也就扯歪了。他穿着深色的破裤子和一件蓝色破衬衫,胸口敞着,露出很长的灰色汗衫来,那也是没有扣纽扣的。从汗衫敞开的地方看得到他那长着白毛的又瘦又白的胸脯。他干脆撇下裤裆不管了,让它敞开,伸手去摸索汗衫的纽扣,然后干脆一切都不管,只提一提他那褐色的吊裤带。他那容易激动的瘦脸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那股邪劲儿,好像一个胡闹的孩子的眼睛一般。那是一张乖僻的、苦里带笑的脸。他爱吵架和争论,爱讲下流的故事。他还是像过去那样,邪气十足。他邪恶、狠心而又急躁,像一个胡闹的孩子一样,全身都有一股自得其乐的劲头。他每逢有酒喝,就喝得大醉;有吃的,就拼命吃;讲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
奶奶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之所以长命,就因为她的脾气也像她的丈夫一样倔强。她靠泼辣维持她自己的地位,她的邪气和粗野绝不亚于爷爷。有一次刚做完礼拜回来,她嘴里还在唠叨,却一面拿起一支鸟枪来,把两个枪筒一齐对准了她的丈夫放,差点儿打掉了他半边屁股。从此以后,他很佩服她,不敢再像孩子们折磨小虫似的欺负她了。她走路的时候,老爱把长衣的下摆提到膝头,还尖声喊着那可怕的口号:“感谢上帝。”
奶奶和爷爷抢着走过了宽阔的院子。他们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争吵一番,他们喜欢争吵,也需要争吵。
爸和诺亚紧跟在他们后面,一步步地走着—诺亚身材高高的,样子很怪,走路的时候,脸上常有一副沉静而又迷惘的神气。他一辈子从不冒火。他看到动气的人就显出惊奇和不自在的神色,好像正常的人看到疯子一样。诺亚动作迟缓,不爱说话,而且说起话来非常之慢,因此凡是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他是个笨蛋。其实他并不笨,只是古怪罢了。他没有多大傲气,一点儿也没有性的要求。他工作和睡眠的规律都很奇特,可是他却心满意足。他很喜欢他的亲人,可是从不显示出来。不知是他的头部还是身子,抑或是他那两条腿和心灵,反正总有畸形的地方。留心观察诺亚的人难免产生这种印象,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究竟是哪一部分有毛病,谁也说不出。爸心里明白诺亚为什么那么奇特,但是爸很害羞,从不讲出来。因为诺亚出世的那天晚上,爸独自在屋里看着老婆生孩子,那双叉开的大腿使他发慌,他老婆哎哟哎哟的喊声把他吓得要命,他简直因为惊恐而发疯了。他用硬邦邦的手指头当接生的钳子,两手扭着婴儿,把他拉出来。收生婆到迟了一点儿,她一看,婴孩的头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它的脖子拉长了,身子扭歪了。她就用两手把脑袋往下按了一按,把身子捏得端正一些。但是这件事爸却老记在心头,暗自惭愧。他对诺亚也就比对别的孩子们和善一些。爸一看到诺亚两眼分得太开、下巴长而脆弱的那张阔脸,立即就想起那个婴孩扭歪了的头骨来。凡是需要诺亚做的事,他都能做,他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计算,但是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爱理会;他对人家所需要的事情,都显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他仿佛住在一所奇特而寂静的房子里,用安闲的眼光向外面望着。他对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但是他却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