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他们四个人走过了院子,爷爷便问道:“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他的手指头摸摸裤子纽扣,又糊里糊涂地摸到口袋里去了。接着,他看见汤姆站在门口。爷爷停住了脚步,他叫别人也站住了。他那双小眼睛狠狠地发出闪光。“瞧瞧他,”他说,“坐牢的犯人。我们乔德家里很久没有人坐过牢了。”他激动起来。“他们没有权利捉他去坐牢。他干的事,我也要干的。那些杂种没有权利捉他。”他又激动了。“老特恩布尔这个放狗屁的混蛋吹牛说,只等你出牢,就要开枪打死你。他说他有赫特菲尔德家的血统。哼,我叫人带话给他了。我说:‘别给乔德家找麻烦吧。我说不定还有麦科伊家的血统呢。’我说:‘你要是在什么地方把你那双狗眼盯住汤姆,我就要来对付你,砸破你的脑袋。’这么一说,就把他吓坏了。”

奶奶不理会这些话,像羊叫似的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脯,两眼笑眯眯地流露出爱和得意的神情。“你好吗,汤米?”

“很好。”汤姆说,“您的日子过得怎样?”

“身体健壮,快快活活。”爷爷说。他又激动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在牢里关不住乔德,果然是这样。我说过,‘汤米会像公牛冲出篱笆似的,从牢里跑出来。’你果然跑掉了。让开路,我饿了。”他从大家中间挤过去坐下,把猪肉和两块大面包堆在他的碟子里,往那一大堆东西上倒了好些肉汁,没等别人进来,爷爷嘴里早已塞满了。

汤姆亲昵地咧着嘴对他笑了笑。“他不是个老顽皮吗?”他说。爷爷的嘴塞得太满,连咕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他那双顽皮的小眼睛露着微笑,他还使劲点头。

奶奶得意地说:“真是个老坏蛋,再没有比他会吵会闹的了。他会让人家用拨火棍戳进地狱里去,老天爷啊!他还要开卡车呢!”她狠狠地说:“哼,不会让他开的。”

爷爷噎住了,一嘴麦糊溅到他的膝盖上,他有气无力地轻咳了一下。

奶奶对汤姆笑了笑。“他很淘气,是不是?”她开心地说。

诺亚站在台阶上,面对着汤姆,他那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似乎在向周围张望。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汤姆说:“你好吧,诺亚?”

“很好。”诺亚说,“你怎么样?”就只这么一句,但这也是令人快慰的。

妈用手赶着肉汁碗上的苍蝇。“我们没地方坐了,”她说,“你自己拿一碟去,随便坐在哪儿吧。外面院子里或是什么地方都行。”

忽然间,汤姆说:“哟!牧师哪儿去了?他刚才还在这儿呢。他上哪儿去了?”

爸说:“我刚才还看见他,现在不见了。”

于是奶奶尖起嗓子喊道:“牧师?你把牧师带来了吗?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她指着爷爷说:“来不及管他了—他已经先吃了。去找牧师来。”

汤姆一脚迈出门。“喂,吉姆!吉姆·凯西!”他叫道。他走到院子里。“喂,凯西!”牧师从水槽底下露出身子,他先坐起来,然后才站起来向屋子走去。汤姆问道:“你干什么来着?藏起来了?”

“,不是,一家人谈家事的时候,旁人不好插进去。我只不过坐在那儿想心思罢了。”

“进来吃饭吧,”汤姆说,“奶奶要请你替她做饭前祷告呢。”

“可我已经不是牧师了呀。”凯西推辞着。

“嗐,来吧。就给她做做祷告吧。这对你并没有损害,她是喜欢祷告的。”于是他们一同走进了厨房。

妈从容地说:“欢迎你。”

爸也说:“欢迎你。吃点儿早饭吧。”

“先祷告,”奶奶嚷道,“先祷告吧。”

爷爷拼命集中眼光,终于认清了凯西。“啊,原来是那位牧师,”他说,“啊,他很好。自从那回看见他以后,我一直就喜欢他……”他邪里邪气地眨了眨眼,奶奶以为他的话说完了,就骂了他一声:“住嘴,你这有罪的老色鬼!”

凯西不自在地用手指掠掠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如果我只是表示我在这儿觉得高兴,领你们这些好心人的情,如果只说这些话就行—那么,我就来做一次祷告好了。可是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做做祷告吧,”奶奶说,“提一提我们到加利福尼亚去的事。”牧师低下头,其余的人也都把头低下了。妈把两手抱在肚子上,低下了头。奶奶把头低得连鼻子都靠近她那一碟面包和肉汁了。汤姆斜靠在墙边,手里拿着碟子,不自然地低下头去。爷爷把头向一边低着,为的是用他那调皮的眼睛看一看牧师。牧师脸上不是祷告的神情,而是想心思的神情;他的声调不是在祈祷,而是在推测。

“我在想,我是在这小山上动脑筋,”他说,“你们不妨说,我正像耶稣一样,走到荒野里寻思着他怎样才能解除一大堆的苦难。”

“感谢上帝!”奶奶说,牧师惊异地瞟了她一眼。

“这就好像耶稣遭了千万的苦难,弄得晕头转向,想不出办法来,他渐渐觉得老是那样怎么得了,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处。他累了,累得要命,他简直精疲力竭了。他快要得出这么个结论了,真糟糕。所以他就到荒野里去了。”

“阿—门。”奶奶像羊叫似的说。多年以来,她每逢人家说话停顿下来,总是这样反应。而且多年以来,她已不去认真听人家的话,或是对人家的话表示惊异了。

“我不是说我像耶稣,”牧师继续说,“只是说我像耶稣一样疲乏了,我像他一样想迷糊了,我像他一样走到荒野里去,连帐篷都没有。我夜里仰天看着星星,早晨我坐着看太阳出来,中午我从小山上望着起伏的原野,傍晚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落下去。有时候,我像往常一样祷告。不过我不明白我是向谁祷告,为什么祷告。我觉得山和我,在那里再也分不开了。我们是一体了。这一体是神圣的。”

“哈利路亚。”奶奶说,于是她把身子朝前后稍微摇一摇,竭力想装出狂喜的神气。

“于是我就开始用心想,不过这也不光是想,比想还深一层。我想我们成了一体,我们也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只有当一个可怜虫嘴里衔着嚼子,独自乱跑,逞着性子乱踢、乱拉、乱斗,那时候才不算神圣了。这一类的人是破坏神圣的。可是只要他们大家在一起工作,并非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工作,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于是我又想到,我甚至不明白我所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停住了,但是大家的头仍然低着,因为他们已经像狗一般受过训练,要听到“阿门”这个信号,才会抬起头来。“我不能像往常那样做祷告。我对早餐的圣洁感到高兴。这里的情谊也使我高兴。就只这些话了。”大家还是低着头。牧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我弄得你们的早餐都冷掉了。”他说。随后他忽然想起,才又补了一声:“阿门。”于是大家才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