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9页)
约翰伯伯如果没有五十岁的年纪,又因居于家长之一的地位,他就不会情愿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他宁可让罗莎夏坐在那里。但这是不行的,因为罗莎夏还年轻,又是个女人。但是约翰伯伯坐在那里并不自在,他那双凄清的惶惑不安的眼睛也不自在,他那瘦削而强壮的身子也不舒畅。孤寂—这个障碍差不多老是使约翰伯伯与众人隔绝,与欲望无缘。他吃得不多,也不喝酒,是个独身主义者。但是他内心的欲念却膨胀起来,变成一种压力,最后终于迸发出来。于是他要么把他所想望的某些食物饱食一顿,直到要呕吐为止;要么喝酒喝得像中了风似的,两眼通红;要么就到萨利索去宿娼。据说有一次他一直跑到肖尼去,叫了三个妓女到一张床上,发出怪声,兽性勃发,在她们那些毫无反应的身上胡闹了一个钟头。但是等到他的一种欲念满足了的时候,他却又愁眉苦脸,羞惭而又孤寂了。他躲着别人,竭力想用赠品来消除一切人对他的反感。有时候他悄悄地跑到别人家里,在孩子们枕头底下留下一些口香糖给他们;他还白尽义务,给人家砍劈柴。他把自己原有的东西送掉:一个马鞍啦,一匹马啦,一双新鞋啦。有时候收到东西的人不能跟他说话,因为他一溜烟就跑掉了,要是让人家挡住,他就怀着鬼胎似的用惊恐的眼色贼头贼脑地望着你。他妻子的去世,以及丧妻后几个月的孤独时期,使他的神态上露出了内疚和羞惭的标记,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种消除不掉的孤独感。
但是有几件事他却摆脱不了。他既是家长之一,就得有一家之长的派头,现在他就只得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
当卡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开回家的时候,座位上的三个男人都有些愁闷。俯身在方向盘上的奥尔不住地把眼睛从路上转到仪表板上,看着那鬼鬼祟祟跳动着的电流表的针,看着油量表和温度表。他心里老在盘算着车子的种种弱点和可疑的情况。他听着可能是汽车后部传动轴上发出的呜呜声,大概是缺油了;他听着变速杆一推一拉的响声,他老用一只手抓着排挡,从杆子上感觉着齿轮的震动;他踩下了离合器,踩着刹车,借此测验测验那些有毛病的离合器片是否打滑。他有时也许可以说是一个骚气十足的色鬼,但是现在对这辆卡车,对它的行驶和保养,却是他的责任。如果车子有了什么故障,那就是他的过失了,即使谁也不说什么,可是每个人,尤其是他奥尔本人,总会知道这是他的过失。因此他就感觉着它,看着它,听着它。他的脸色是严肃而又认真负责的。人人都尊重他和他所承担的责任。就连一家之长的爸,也会拿着扳手,接受奥尔的命令。
他们在卡车上都疲倦了。露西和温菲尔德由于看到路上动荡的一切,看到太多的人脸,还为了争甘草棒糖,都有些疲倦了;约翰伯伯悄悄地把口香糖塞到他们的口袋里,引得他们兴奋了一阵后也感到了疲倦。
座位上的男人都感到疲倦、气愤和愁闷,因为他们把农庄上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马匹、大车、农具、家具—全部卖掉,只得到了十八块钱—十八块钱啊!他们曾经费尽口舌,跟买主讨价还价,但是当买主摆出可买可不买的神气,对他们说无论贵贱都不要了的时候,他们就泄气了。于是他们屈服下来,相信了买主的话,比他最初肯出的数目还少卖了两块钱。现在他们又疲乏又害怕,因为他们刚才跟他们所不了解的一套手法作对,这套手法把他们打败了。他们知道马匹和大车卖得太便宜了。他们知道那买主可以赚到的钱比他们所得到的还要多得多,但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生意买卖在他们看来,还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
奥尔把眼光从大路一下子移到仪表板上,说道:“那家伙并不是本地人。说话就不像本地人,穿的衣服也不一样。”
爸解释说:“我在铁器铺里跟几个熟人谈过。他们说有些人上这儿来,专为收买我们这些打算出远门的人不得不卖的便宜货。他们说这些外来人赚钱不少。可是这叫我们毫无办法。也许早该叫汤姆去。也许他能把事情办得好一些。”
约翰说道:“可是那个人根本不肯买了。我们又不能把东西搬回来。”
“我认得的那些人谈过这一点,”爸说,“说那些买主总是用那种手段。总是那么吓唬乡下人。我们真没法子跟他们用这种手法斗。妈要失望了,她会气得发疯,大失所望呢。”
奥尔说:“你想我们该什么时候动身,爸?”
“没准儿。今晚我们商量商量再决定吧。汤姆回来了,我很高兴。这倒使我称心如意。汤姆真是个好孩子。”
奥尔说:“爸,有人谈到过汤姆呢,他们说他是假释出来的。他们说,这就是说他不能离开这一州,如果他到别州去,让他们捉住了,他们就会把他送回监狱,再关三年。”
爸显出吃惊的样子。“他们是那么说的吗?像懂得实情的人说的吗?不是瞎扯吧?”
“不知道究竟怎样,”奥尔说,“他们只不过在那儿谈着这件事,我并没让他们知道我是他兄弟。我不过站在那儿听见了,就记在心里。”
爸说道:“天哪,我希望这话不确实!我们需要汤姆。我要问问他这件事情。人家不把我们逼得丧魂失魄,我们也够伤脑筋了。我希望这不确实。我们要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
约翰伯伯说:“汤姆他自己总该知道。”
当卡车吃力地向前行驶的时候,他们沉默下来了。发动机响得厉害,有许多轻微的叮叮当当的杂音,刹车杆也跳得厉害。车轮上有发涩的尖叫声,水箱顶上的洞里喷出了一股薄薄的蒸汽。卡车后面拖着一道飞扬得很高的红色尘沙。当他们开上最后一个小山冈的时候,太阳还在地平线上露着半边脸,等他们下坡朝屋前开去,太阳就消失了。停车时,卡车吱吱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印在奥尔的脑子里—他知道刹车片磨掉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喊叫着爬过车的边栏,跳到地上。他们喊道:“他在哪儿?汤姆在哪儿?”接着他们就看见他站在门边,于是他们不知所措地停下来,慢慢地向他走去,怯生生地看着他。
等他说了“喂,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好吗”这句话,他们便温柔地回答道:“啊!好呀。”他们站在一边,偷偷地仔细望着这位杀过人、坐过牢的伟大的哥哥。他们想起了从前把鸡埘当作监狱玩,大家争着要做犯人的情形。
康尼·里弗斯抽开卡车后面的挡板,跳下车来,又把罗莎夏扶到地上。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种照顾,脸上显出聪明而自满的笑容,两边嘴角傻里傻气地撇了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