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蓝菜与国王(第7/11页)
“我……我有点累了,”我说,“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拔掉水池的塞子。伴随着嘈杂的水声,我有点好奇他的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火烈鸟俱乐部哦,奥黛尔。”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我不打算跟他承认这一点。“我不能离开辛兹。”
他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不觉得她今晚会需要你。”我红了脸,盯着水池里消失的泡沫。“你看,”他说,“我的车就在外面。我们把画一起放到我朋友的公寓,然后一起去跳舞怎么样?不一定要去火烈鸟。你喜欢跳舞吗?”
“你把画随身带着?”我说。
“我懂了。”他一只手捋着头发,“你不是派对女孩,是文艺青年对吧?”
“都不是。但我确实在一家画廊工作。”我补充道。我想让他意外,让他知道我不是那种只想在厨房打杂而不愿在地毯上打滚的清教徒。
劳里的眼睛一亮。“你想看看它吗?”他说,“就在我的后备箱里。”劳里并没有试图在厨房里碰我。半是因为他的手压根儿没有靠近过我,半是因为期待他待会儿可能会这么做——我答应了跟他去看画。我跟着他,离开了盘子堆积如山的水池。
他或许觉得自己的名爵车会吓我一跳。但我见到后备箱里的画作之后,便对车无动于衷了。画作不大,也没有裱框。这幅画图像简单,但意味深远——画的一边是一个女孩手捧着另一个女孩的头颅,另一边是一只蹲踞的狮子正在蓄势待发。整幅画有一股神话色彩。
尽管画作在头顶上的橘色街灯下有点微微扭曲,画作底部的背景色还是让我想起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画——田野上层层叠叠的黄与绿,还有类似白色小城堡的建筑。顶部的天空更暗也更阴郁,瘀青般的紫色宛若噩梦。我马上感受到了画中对峙的张力——女孩们和狮子面对面僵持着在绝境中。但这幅画自有一种美丽的色调和恰如其分的精致——它因晦涩而充满了诱惑力。
“你觉得怎么样?”劳里问。离开了厨房刺眼的灯光,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柔和了。
“我?我只是个打字员。”我说。
“噢,拜托,我听过那首诗了。你给这幅画也作首诗吧。”
“这样可作不了诗——”我开口道。然后立即意识到他只是在调侃我。我很尴尬,于是背过身去看画:“这画绝不是寻常之作,我想。这颜色,这主题。它是什么时候的画?可能是上星期,也可能是上个世纪。”
“或者更早些。”他忙道。
我又看了看背景里旧式的田野和人物:“我不觉得。女孩的裙子和毛衣——不是古老的款式。”
“你觉得那是金箔吗?”劳里俯身指着狮子闪闪发亮的飘逸毛发问道。他的头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的须后水的味道,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奥黛尔?”他说。
“这幅画不一般。”我很快回答,好像我知道一般的画是什么样似的。我直起身来问道:“斯考特先生,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幅画?”
他转过身对我微笑。橘色的灯光照出他脸上的线条并将他包裹在一片阴影之中。“我喜欢你叫我斯考特先生的样子。”
“这样的话,我就叫你劳里好了。”
他笑了,我的下巴颤抖,忍不住露出微笑。“我不觉得这是外行的手笔。”我说,“你妈妈知道它的来历吗?”
“不清楚。我只知道她一直随身带着它,一直都放在她的卧室里。她不喜欢把它放在客厅里。”
我指着画上右下角的缩写字母:“I.R.是谁?”
劳里耸耸肩:“猜谜我一点儿也不拿手。”
我好奇他拿手的是什么,我会不会有机会见识到,甚至我为什么会对他的事好奇——是否因为这背后的原因现在的我才无所适从?
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心思,再次低头去看画中的女孩。她穿着淡蓝色裙子和深色羊毛衫——几乎能看清衣服上的纹路。她手中的头颅留着黑色长辫,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从女孩的怀抱中蜿蜒而去,伸向红色的大地。诡异的是,尽管那个头颅没有身体,却好像并没有死。她似乎在邀请我进入画中,但眼神中又带着一丝戒备。两人都没有露出欢迎的微笑。她们仿佛都没有留意到一旁的狮子随时可能大开杀戒。
“我得走了。”我说,把画推回惊讶的劳里手中。劳里、派对、诗歌、杜本内酒、辛兹的婚礼、这幅画,我忽然想一个人待着。
劳里接过画,关上后备箱。他低头看着我,头再次歪向一边:“你还好吗?我陪你一起走回去好吗?”
“好,”我说,“我是说,不用了。我很好,谢谢你,不好意思。认识你很高兴,祝你好运。”我转身往公寓入口走去,他叫住了我。
“嘿,奥黛尔。”我回过头,只见他双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两肩再度耸起,“我——你知道——那首诗真的很棒。”
“掌声总是慢一拍啊,斯考特先生。”我说。他笑了,我也笑了,完全放松下来。躲开街灯的照耀着实让我轻松不少。
5
小时候,妈妈和我总在星期天和辛兹一家共进午餐。下午四点,灶台上炖着一个大锅,每个人进进出出自己拿食物——一吃完饭,大家就围坐在晚上七点半的收音机旁,听BBC的《加勒比之声》,如果你想当作家,这会是你最感兴趣的广播节目。
疯狂的是,来自巴巴多斯、特里尼、牙买加、安提瓜——任何一个英属加勒比地区的诗人——都会大老远把自己的故事寄到伦敦奥德维奇的布什大厦,好有机会从千里之外大西洋彼岸的家中再次听到这些故事。我们当地似乎没有机构可以处理这些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就相信,要成为一名作家,得获得祖国的认可,我需要不列颠帝国的广播来证明自己的作品是掷地有声的。
大部分作品都是男人写的,但我也为女作家的文字和嗓音着迷。乌娜·马森、格拉迪斯·林朵、康斯坦斯·荷拉——而辛兹则会朗声道:“以后一定会念到你的作品的,黛莉。”她那发光的笑脸、她的辫子,总是让当时的我信以为真。那一年我们七岁,她是唯一一个鼓励过我的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个节目停播了,两年后我来到了英国,对自己的文学前途茫然若迷。鞋店占据了我的生活,我只在业余时间写作,而辛兹一定见过我藏在房间里的成堆笔记本,也就不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了。
她和塞缪尔在女王公园附近租了间公寓,调去了伦敦北区的多尔西斯分店工作。在那以前,我都还没有体验过孤独。我总有书籍和辛兹相伴。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我的心声忽然变得很响亮,因为没有人倾听它们,也没有人替它们操心,没有人哄逗我或支持我,也没有人张开双臂拥抱我。辛兹的离开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如果不与人接触,你的身体还会继续存在吗?我猜你会说是,但我有时候觉得不是。我成了一团飘荡在房间里的思绪。房间里的回声和钥匙在锁孔里的金属声,总是让我猝不及防。她煎锅的嗞嗞声荡然无存,我的牙刷孤立无援。她曾经哼唱的心爱曲子,现在成了一片无边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