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蓝菜与国王(第8/11页)

如果你每天都见到某个人——某个你喜欢的人,某个鼓励你的人——你很容易就会觉得自己是最棒的。而现在,我觉得自己相当乏味,也不那么聪明了。除了辛兹没有人会听我念诗,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在乎或认同我的家乡。如果没有辛兹的鼓励,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自己。辛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现在只是因为她走了,我就开始埋怨她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和辛兹只能两周见一次面,约在斯凯尔顿附近的克雷文大街的莱昂餐厅。几乎每次都是辛兹张罗着会面,但我从没感激过她。

柜台上的服务生没有拿稳我们的杯子,饮料洒到了盘子上,我点的面包被压成了一个薄片。我要求换个盘子,服务生直接忽略了我。付钱的时候,她没有把找回的零钱放到我手上,而是放在柜台上推过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转身看看辛兹,她还是那个熟悉的表情。我们找了一个离柜台很远的空桌坐下来。

“工作怎么样?”她问,“你还是那位玛乔丽·奎克的小跟班吗?”

“她是我老板,辛兹。”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啰。”

我这才意识到,这几周奎克对我的影响已经这么明显。我试着向帕梅拉打听奎克的事,她只告诉我奎克提到过她小时候住在肯特郡。她从少女时期到如今五十岁左右的人生还是个谜。也许等待她的本是精致的肯特郡上流生活,嫁给地方法官之类的权贵,但她另辟蹊径,跑来战后伦敦的瓦砾堆里碰运气。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找不到她的名字:她并不是斯尔凯顿家族的人,我一开始的猜想是错的。她无可挑剔的穿衣品位流露出权威感,她的打扮只为取悦自己而不是其他人。她每件完美的衬衫,每条无瑕的长裤,都是一场先声夺人的自我宣言。奎克的衣服根本就是丝绸做的盔甲。

我知道她没有结婚,住在温布尔登,就在公园旁边。她抽很多烟,跟里德很亲近,两人的关系就像流水和被流水数十年打磨过的石头一样。帕梅拉说奎克跟里德来这儿工作的时间一样久,里德从1947年开始接管斯凯尔顿,已经二十年了。她跟里德是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工作?这些也都是谜。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恶战才坐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她读那些罗马史书是为了战略需要吗?

“她跟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对辛兹道,“一分钟前还笑脸迎人、阳光灿烂。下一秒又像猪鬃一样刺人——她发脾气的时候,站在她旁边都觉得难受。”

辛兹叹了口气:“我们买了个G plan放在公寓里。”

“G什么?”

“噢,黛莉。塞缪尔工作太累了,我就说,我们给自己买个漂亮的G plan沙发吧,这样一天下来他可以把脚搁在上面休息一下。”

“嗯,那你的脚呢?”

她又叹了口气,用小匙搅动着温热的茶水。“告诉你件事。我们新来的邮递员把信件弄混了,邻居就拿着信来我家敲门了。”辛兹清了清嗓子,换上一种装腔作势的伦敦口音模仿道:“‘噢,您好。是啊,这想必是您的吧。我们看到上面有一枚黑色的邮票。’那封信是拉各斯寄来的,黛莉。上面根本没有我的名字,我也没有尼日利亚朋友,况且还是黑色的邮票。”

她的笑容消失了。以前我们吐槽完这些不快的事情后,心里就会好受些,但碰到刚才那个服务员后,我们就没力气继续说下去了。

“跟我说说婚礼上跟你聊天的那个家伙吧。”她说,看起来很狡猾。

“哪个家伙?”

她转动着眼珠:“劳里·斯考特。白皮肤,瘦瘦帅帅的那个。他是派特里克的女朋友芭芭拉带来的朋友。我可没喝那么多杜本内——我看到你们在厨房聊天来着。”

“噢,是他。他有点古板。”

“嗯,”她说,她的眼睛里闪着秘密的光线,我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有点奇怪啊。”

“为什么?”

“派特里克跟塞缪尔说他一直问起你。”我紧闭双唇,而辛兹咧嘴笑了,“你还在写作吧?”

“你走了才想起来问我。”

“我没走,我只是搬到地铁线路图另一头而已。”

“你担心我没事可做吧?放心,我还在写。”我说,但这是在扯谎,最近我完全停笔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想当一流作家根本就是个笑话。

“好的,很高兴你还在写,”辛兹坚定地说,“你知道吗?当代艺术中心有个诗歌之夜,”她继续道,“塞缪尔的一个朋友去那里朗诵了,跟你相比他是个真正的老古董。他的诗让我直打瞌睡。”

“我可不要去什么聚会上念诗,辛兹。”我说,皱起鼻子,“绝对不行。”

她叹气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比他好多了,奥黛尔。你很棒,而且你也清楚这一点,但你就是什么都不做。”

“喂,”我说,“我很忙的,我要上班。你好好享受你的G plan,不要再出这些歪点子了。难道说,因为我没有老公的脚需要操心,就得出门念自己的诗吗?”

辛兹看起来大为光火:“黛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只想帮忙而已。”

“我没有生气。”我喝完杯子里的茶,“你一切顺利很好,”我说,“但不要指点我的生活。”

辛兹沉默了。我应该当场道歉的,但我没有。她很快就走了,阴沉的脸上挂着泪,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从海里爬出来抓她腿的大怪兽。

那之后一周我们没有见面,再一周也没有见面,她也没有打电话来。我也没有打给她,太尴尬了,我根本就是一个白痴——一个真正的老古董,辛兹那晚一定跟塞缪尔吐槽我了。她沉默得越久,我也就越没有勇气打电话了。

我只想跟她说,我怀念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至少在某人眼里,我是个写作的好手呢。

6

劳里找我的那天是八月十五日。那天早上七点,我正要去值柜台早班。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查令十字街上的公交车还很稀少。长长的林荫大道,白天总是水泄不通,此刻空荡荡地布满绿光。一个星期都在下雨,黎明时又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石板路还是湿的,树木宛如水草般在微风中摇曳。

我遇到过比这更糟糕的雨天,因此还可以忍受。我一边把替帕梅拉买的《每日邮报》塞进手袋里以防溅湿,一边穿过卡尔顿花园和斯凯尔顿广场中间的圆环地带。广场的中心是一座政治家雕像,那是一个眼神茫然的家伙,外套已经被鸽子们弄得乌七八糟了。换作以前,我一定会看看他是谁——但五年的伦敦生活让我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老男人兴趣全无。雕塑们无尽的凝视让我更加筋疲力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