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属(第7/9页)

“看看吧,巴斯琴小姐。”

我翻开纸袋一角,里面是两排药片:“这些是?”

“没错,我多出来一些,想你应该会需要。”帕梅拉看着我的表情,她的自信动摇了,“你不一定要收下它们——”

“不,谢谢你,我收下了。”

帕梅拉露齿一笑。不同的人送不同的礼物传递友谊,对我而言着实有趣——奎克送了记事本,帕梅拉送了避孕药。过去几个星期,我一直在给帕梅拉推荐小说,向她表明我是什么样的人。帕梅拉的礼物则反映了她追求实用享乐主义,是追求享乐的实际做法。那个时期未婚女孩要拿到避孕药并不容易,没有医生会给你开处方。

“你怎么弄到这些的?”我问。

她眨眨眼:“我帮人打手枪啰。”

“不要胡说,到底怎么弄到的?”

“布鲁克咨询中心,”她缓和道,“一座金矿。”

我把它们塞进手袋里。“谢谢你,拉奇。”我说着,在帕梅拉前,跳下了斯凯尔顿的阶梯。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新世界的女性,送给了我一片自由。我应该更感恩的。

为了给我庆祝生日,劳里把我带到了他萨里的家中。格里出去了,他说,他想让我看看他的家。住到英国六年,我还未曾见过在特多大肆宣扬的英式田园风光。我准备好要见识那些矮木树篱、黄色地衣下的破损的埃莉诺十字碑、秋日压弯树枝的果实,乡村商店放在台阶上售卖的盒装鸡蛋。事实上,劳里家的房子跟我想象中的不相上下,我不禁想到,英国的乡村或许是我殖民教育里唯一真实的部分吧。

劳里的家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农舍,坐落在一个叫鲍多克山脉的地方。房子有个相当幼稚朴素的名字,叫红屋。红屋的窗户油漆已经剥落,屋前有座茂盛的苹果园。那景象着实令人着迷。尽管他的母亲才去世不久,屋内却没什么女性的生活痕迹。想象中庄严而破损的晚礼服、染着烟草味的餐椅、墙上的巧克力盒涂鸦,散发着狗毛气息的旧野餐垫,这些都无从寻觅。或许她曾如同缄默的斯巴达克斯人那样在此生活,不然就是浑蛋格里已经把他死去的妻子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我坐在厨房里,劳里去泡茶了,我闭上双眼。要注意提防着他一点儿,你遇到这幅画并不是偶然,奥黛尔。我心中升起一股怒意,驱走了奎克的话语。她是想毁了我的这一切吗?

“给你,”劳里说着,递给我一个有缺口的蓝色杯子,“外面可爱又暖和,我们坐到花园里去吧?”

我跟着他,双手捧着杯子,沿着没有地毯的过道慢慢走着。

后面是一个霍奇森·伯内特式的缭乱的花园,疯长的灌木丛和盘根错节的李子树,薄荷从破陶罐中萌芽,野生三色紫罗兰开得正盛。长长的草坪尽头有个暖房,窗户上夹杂着泥渍和雨水的痕迹,几乎看不见里面的情景。谁在打理这个地方?也许是劳里,也许在很久以前,他曾在犁沟旁上上下下地忙碌过。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我问。

“我一直都住在这儿,时不时地。我们在伦敦也有一所公寓,但我母亲厌倦了城市生活,她更喜欢待在这里。”

“我能理解,这里很美。”

他叹了口气:“这里曾经很美。”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黄昏中的画眉鸟鸣。“你期待里德之后的新发现吗?”我问。

他凝视着果园:“如果它真的是赃物怎么办?”

“那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母亲的错。”

“当然——不是。不,我觉得不会的。想想如果它真的很值钱,天啊,格里会是什么表情?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竟然价值连城。”

“如果你把它卖了,你就连一件母亲的遗物也没有了。”

他转头看我,眼神机敏:“你不要心软。我母亲是我认识的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了。”

“在遗嘱里只留给你一幅画,我觉得这就很感伤了。”

“你不了解她,”他说,“这更像是一把上了膛的枪。”

“什么意思?”

劳里的目光移向我们面前的荒野,啜饮着他的茶:“她总是惹麻烦。我觉得她会很喜欢你的。”

“为什么?我从来不惹麻烦。”

“有时候她根本就是个讨厌鬼。”

“喂。”

他说他做了一个牧羊人派,我都不知道他竟会做饭。不知道劳里是什么时候学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花去很多时间照料自己的生活。他说他会布置餐桌,毕竟我是寿星女孩——在他忙着加热烤箱和寻找叉子的时候,我趁机去了楼上。

我走进一间硕大的里屋,傍晚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一段浓郁的威士忌色的阴影,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旋转。地板上同样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挂画,只有床架和一个衣橱,我打开橱门,里面除了一堆紊乱的金属衣架外空无一物。墙角边散落着几只翻转的蓝色瓶子。到处都是成堆的文件和装着纸的盒子,随着时间流逝早已卷曲褪色。

我试着想象劳里的母亲在这栋房子里的样子,她的模样,她跟格里的婚姻,前任丈夫在战争中死去后她的生活。到处都没有她的相片,但空气里有极淡的香水味:精致、诱人的木调香。我轻轻地坐到金属床架的边缘,想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家庭给这个地方带来生机,让这里重获新生,也在此经历期待和失败。我感到一阵焦虑的痛楚,怕辛兹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一定要给她打电话,我想。太久了。至少,给她写封信。

我从床边站起来,靠近窗户望着绚烂夜色中起伏的萨利山脉。我把手肘靠在一堆旧纸张上,脑海再次响起了奎克关于劳里的警告。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烦恼?根本不关她的事,但我仍无法将她的话从我脑中挥去。

我心不在焉地瞥过窗台上的一堆纸。其中大部分都是收据,有一张是1985年的肉贩收据,一张是吉尔福德购物中心的停车票据,一张电费账单,1949年鲍多克山脉颂歌音乐会的剧目单。这是一个不会把东西随便扔掉的人,但劳里说过他母亲不是那种会保留收据的人。

颂歌音乐会的剧目单下面,是一张薄如纸巾的青年英国艺术家群展册页,时间是1955年。我翻开册页,展览在科克街的伦敦画廊,参观的观众拿着铅笔在艺术家和作品名字上一一画线。“没有迹象”,他们在底部写着这样一句话。什么东西没有迹象?我很好奇。从笔迹来看,留下这句话的人,显然十分沮丧。

我把册页对折,悄悄放进口袋中,然后下楼,一边安慰自己那里的纸堆那么乱,没人会发现少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