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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仅无法更深一层探究那本书,也无力让嘉娜对我动真感情。我觉得,在夜里仅有的几小时中,自己应该能想出—些词句,传达某些看法。因此,我告诉嘉娜,最可怖的东西,莫过于时间本身;但我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开始这趟逃避时间之旅。所以我们才会持续地移动,寻找时光静止的瞬间,也就是圆满的独特时刻。当我们靠近它时,能感受到时光的离去,我们与死者及濒死之人共同门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刻。在我们翻阅了一整个早上的儿童连环画里,也能找到存在于那本书中的智慧种子。当时机成熟,我们动动脑子就能理解。在那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旅程的起点与终点,皆随机运决定。他是对的:这条漫漫长路与黑暗的房间,都充斥着带枪的歹徒。死亡的戾气,借由那本书,以及各种书,渗入我们的人生。

我拥着她说道,甜心,咱们就留在这个漂亮的房间吧,咱们就珍惜这一切吧。瞧瞧,这里有书桌、有时钟、有灯火、有窗子。清晨起身,我们会一眼望见桑椹树,歌颂它的美好。什么叫作万一他在那里,而我们在这里?这是窗棂,这是桌脚,这是煤油灯芯:不但发光,还会飘香。这世界就这么简单!忘了那本书。他也希望我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存在是为了拥你入怀。但是,嘉娜完全不明白。

“穆罕默德在哪里?”

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问题的答案就镌刻在上面。她蹙着眉,额头看起来好像变高了。她的唇抽动了半晌,似乎打算吐露秘密。在屋内羊皮纸般色泽的灯火照耀下,她的肌肤透出一抹粉红,这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在巴士上度过那许多夜晚之后,拜几顿上好餐点和舒适安宁的睡眠环境之赐,嘉娜的脸蛋总算有了点血色。我对她提起这件事,希望她像那些突然渴望结婚、享受幸福安定婚姻生活的女孩一样,会答应嫁给我。

“我病了,所以脸发红。”她说:“下雨把我冻坏了,我在发烧。”

她是多么动人美丽啊!玉体横陈,双目瞪视着天花板,而我就躺在她的身旁,赞叹地欣赏她脸蛋的血色。我像个医生,不住把手按在她高贵的前额上,没有移开,仿佛想确认她不会从我身边逃开。我回忆着童年旧事,在这个空间里,有幸蒙她碰触的东西,像是床、房间和气息,都完全被转变了。我的脑袋仍思前想后,盘算东盘算西。当她微微转过脸,眼中带着千百个问号看着我,我把手从她的额上移开,告诉她实情。

“你的确发烧了。”

刹那间,许许多多下在计划之内的事,全部涌向我。我在凌晨一点奔向厨房,在微弱的灯火中,越过笨重的锅碗瓢盆,穿梭于虚无的幻象,忽然发现了一个炖锅。我把在罐子里找到的干菩提花扔进锅中煮热茶,脑海里不断转着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告诉嘉娜,其实驱走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其他人一起裹在毯子里。接着,我在餐具架上的药瓶堆中乱翻一通(嘉娜已经指点过我),一边找阿斯匹灵,一边想着如果我也生病,那么我们好几天都不必出房门一步了。一扇窗帘动了动,传来拖鞋的声响。妙医师夫人的影子,比紧张兮兮的本人早一步现身。“夫人,没事,不要紧的,她只是感冒了。”

她带我上楼,要我从储藏室搬下一条厚重的毯子,然后铺上鸭绒被。她说:“可怜的小人儿啊,她可是天使下凡呢。别让她有任何差池,听懂了吗?你自个儿小心点。”然后,她又说了一段永远萦绕我脑海的话:我妻子的颈项,是多么美丽啊!

回到房里,我盯着她的颈子看了大半天。难道我从没注意过吗?不,我当然注意到了,而且爱极了它。但现在,她颈子的长度,似乎变得更惊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一心二用。我看着她慢慢喝下菩提茶,吞下阿斯匹灵,再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像个一心想“快快康复”的乖孩子。

接着是漫长的缄默。我双手护住眼睛,向窗外看去。桑椹树轻轻地摇曳着。我亲爱的,即使是最轻微的风吹拂,我们的桑椹树也会沙沙作响。没有人回答。嘉娜仍在发颤,时光飞快地流逝。

没多久,我们的房间就充满“病房”的特色和味道。我来回踱步,知道自己将渐渐与桌子、杯子及床头桌变得极为热稔、极度亲密。时钟敲了三响。你可以坐在床边靠着我吗?她问道。我隔着毛毯紧抓住她的腿,她微笑着,说我好贴心。她闭上眼,假装睡去。不对,她真的睡着了,睡了。她睡着了吗?睡着了。

我发现自己还在踱来踱去。我望着时钟的指针,拿水壶倒水,凝视嘉娜的脸,心里着慌,吞了一颗阿斯匹灵。每当她睁开眼睛,我便一次又一次,把手摆在她的额上探查温度。

光阴仿佛在时钟的驱策下流转,霎然而止。盖在我身上的半透明羊毛毯破了一个大洞,此时嘉娜在床上坐起身。我们突然热烈讨论起车上的服务员,其实他们都是巴士的副驾驶。其中一个人曾说,他打算有一天霸占驾驶座,把巴士开到某个未经开发的地区。另一个人说,敝公司奉上这些口香糖给各位贵客聊表敬意,请大家自行取用;但接下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说可别嚼太多啊,小老弟,这些口香糖添加了鸦片成分,所以乘客一上车就会像小婴儿般呼呼大睡,还以为是车子配备上好的避震器,以为从来不从右边超车的驾驶技术高超,以为汽车性能好、巴士公司服务佳,才让他们睡得安安稳稳。嘉娜,你还记得,那个我们在两条不同巴士路线都碰到的司机,说了些什么?——他说,小老弟,能够笑真是好事,第一次注意到你们俩时,我只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现在看到你们的戒指,才明白两位已经结婚了,妹妹,恭喜你们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曾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在优美文字的帮衬下,于荧幕上活灵活现起来:当爱侣们漫步树下,手臂交缠;或是情人们伫立街灯柱下;或者在车里——自然是后座;或者在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上;或者像外国电影一样杵在滂沱大雨中;还有,当男孩与女孩突然遭迷人的叔叔棒打鸳鸯,或被朋友们以“为了你们好”的理由拆散;或者有钱的公子哥儿跳进游泳池之际,会开口问那名诱人的女子:“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从来没看过以病房为场景的爱情故事桥段,片中也没有生着美丽颈项的女主角,自认这番话,无法让嘉娜的芳心如片中的女主角一样,产生神奇的震撼。而且,房里还有一只胆大包天的蚊子,也让我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