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第3/6页)
四点至八点守望是任何轮船上最有意思的守望时间。白天的舱面工作四点半结束。通常,早晨七点半我在船头警戒,就站在轮船前面的顶端(艏),观察海水和地平线,看看有没有水雷、潜望镜伴流或者其他任何可疑的迹象。多么壮观的地平线!大海是我的兄弟……从来没有到过大海的人不知道,当你外出到了真正的深海,那水是纯蓝的,没有一点点绿色,深蓝深蓝的,天气恶劣时,会有白色的泡沫,童贞女马利亚的颜色。因而,也许葡萄牙和地中海的渔民向马利亚祷告,晚间称她为大海之星,或斯特拉·玛丽斯,也就不奇怪了。罗杰·马里斯 [8] 能在海面上本垒打吗?犹大说海浪泛起的泡沫出自他们自己的耻辱 [9] ,他不是挺可爱吗?(《犹大书》第十三章)不一定,想想大自然吧,想想她的生生死死。尽管蠕虫会逐渐侵蚀人体,焦虑的肉瘤会越长越大,但是人类的羞耻与大海老兄那样一个成天疯疯癫癫的老头的种种极度折腾之间有什么联系呢?谁给那 艘老爷船船底房间的地板塞上了塞子?支离破碎的光斑多圆,好一个斯拉夫平原,尽管时不时冒起白色的浪花,船艏外翻卷的浪头有些很有成吉思汗的风范……除了坚守岗位,几个钟头里目不转睛、只盯着大海看的船头瞭望员之外,还有谁会告诉你这些?然而(有时)更牛的是桅杆瞭望台观察员,他们能察觉数英里以外水面上的东西。海风有时卷起滔天的浪头,排山倒海,溅起绒毛般的浪花,随后让它们退去,汇入在无边水域的怒潮之中。小浪潮,大浪潮,嘿,这海就像干柴烈火,煞是好看,本质上却是乏味的,正如现在的我一般,定然成了某种无声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教训、智慧等,一切“那燃烧殆尽的”,“那不断变动的”马粪、大海及其所有的东西,它使你想到下面的食堂去喝三杯咖啡,或者三个警察,或者独自一人,告别漫无边际的宇宙,它毕竟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兄弟,平静或狂怒,它的脸上眉头会皱起或舒展。对于这蜿蜒曲折的条条浪线,我能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康沃尔海商和布列塔尼人的后代,面对所有这些有趣的和狗屎般的东西像花朵一样四处显露,打那以后,一切都毫无意义,天哪,狼狗的大海。
克莱德 [10] 湾的海岸以外怪石林立。奇怪的是,爱尔兰海是 绿色的。
感谢上帝,大海不是我的母亲,从不挑剔我的不是;也不是我的妻子,从不对我唠唠叨叨;大海是我兄弟,要么将我生吞了(不道歉也不耍花招),要么完全让我自由自在,随我像皮普一样,在桅杆瞭望台里,在桅杆顶上,摇晃,下沉,睡觉,做梦,天哪。巴迪·比尔从英国海军桅横杆端垂悬的双腿……
变化无常的大海,要么神圣要么邪恶,大海 ,除非我们拥有珊瑚礁的眼睛、以色列的手、菲尼亚斯 [11] 的脚,并且在前庭里有着细微的触角,否则永远也看不见海底隐藏着什么。
多么荒唐的一潭水!
七
与我同住一个水手舱的是两个七十岁的老水手,第一次世界大战(甚至更早时期)幸存下来的老家伙,我的天哪,两人中一个是瑞典人,甚至仍在用一根大针缝制帆布用具。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总躺在床上看书,拒绝学习如何缝制帆布用具,只是埋头读书,还在半夜跑去事务长窄小的办公室使用他的打字机,我试图在那里完成《大海是我兄弟》。此时,我已经改了里面的人名,我的感觉不同了。躺在铺位上,我读了高尔斯华绥 [12] 的《福尔赛世家》三部曲,这套书不仅在我到达英国之前,向我展示了那里的生活(我前面说过,我们正前往利物浦),而且也让我对世家或传奇有了一定的了解,这几部小说交织融会成一个气势磅礴的故事。
每晚五六点钟,我像“多尔切斯特”号上那位赤脚的印第安人一样,必须检查一遍整条船,包括所有的前部水手舱和特等客舱,确保所的舷窗都已关闭关紧。此时实施战时灯火管制。所以我不仅得进入三十一岁船长的房间,检查他的舷窗,当他在小睡五分钟的时候(可怜的家伙,我敢说他根本不能睡觉),而且还得勇敢地在前部水手舱进行八点至十点的舱面值班;那里有三个浑身肌肉发达、身体上刺着刺青的古怪小子,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练习向门投掷匕首。当你正要开门(舱壁)时,你会听见一声“慢了!”一把匕首正好没有投中,接着你会听见“啪!”一把匕首投中了。于是,我进舱之前得先敲门,在多数情况下,这种事发生在雨天,我不得不从早到晚身戴全套雨具,你知道的,以格洛斯特 [13] 渔民的穿戴全副武装,橡胶大帽子,裹尸布似的橡胶外套,就像你见过的所有绘画中十九世纪海上风暴的景象,我就是穿了这种外套,硬着头皮敲门,他们会说:“进来,斯潘塞·屈赛 [14] !”我吃不准他们会不会再飞一把匕首过来,但进去检查他们的舷窗是我的职责。他们高举着匕首。我甚至不曾跟他们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整个航程中,我在船上说的话没超过十来个字。
随后,大约六点,在夜色渐浓的海上黄昏和阴沉沉的大西洋浪花中,我在船头观望,当然,这是最令我神往的时刻。一天晚上大约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油桶浮在海浪之上大约三十三度的地方,我就拎起舱壁那里的电话,报告了驾驶台。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船转向左舷,远离油桶,并报告了我们的美国海军护卫舰,后来我们听见了那个水雷的爆炸声。也在大洋深处。
八
但是,没有一件事情,甚至这件事也不能使大副感到满意,他恨我入骨,我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也许我不太与他说话?我不明白。他是个德国人,脸颊上有一块大伤疤,非常凶相。换岗时,我照例应该离开船头,下楼去煮咖啡,对此他很不满意,尽管我煮咖啡比船上任何人煮的都好喝,当然厨师长除外,所以他们总让我煮咖啡。我知道如何清洗银质咖啡壶、布斗,甚至知道如何调换它,等等,这些我都是在“多尔切斯特”号上跟光荣和其他厨师学的,可是,没用,这个大副对我有恶感。一天早晨,海浪滔天,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天边甚至有彩虹和黑云,还有其他自然现象,轮船倾斜得吓人;然而,那个白痴大副命令我爬铁梯登上桅杆瞭望台。要做到这一点,我得用双手尽力抓住,就像我几年后不得不紧紧吊住火车的梯子一样,因为车厢会突然震动(或减缓)。我倒悬着,身体紧贴着桅杆,桅杆就是这样随着波涛左右摇晃。不过,我终于爬进了桅杆瞭望台,关上了那扇小门,“哎呀呀”叹息起来,突然,黑云里闪出一道彩虹,直接照到了轮船上,接踵而来的是一阵瓢泼大雨,桅杆向右舷极度倾斜,我以为桅杆瞭望台要碰到海浪了,最糟糕的情况是与轮船一起沉没了。但是轮船巨大的龙骨从水里嘎吱嘎吱冒了出来,哎哟,船又朝左舷厉害地倾斜,我高高在上,免费搭乘了这趟嘉年华之旅,我高声喊叫:“天哪,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