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10页)
他不再进食,终日躺在床上,醒来时浑身是汗。他让塞莱斯特给他准备好备用的毛巾、衬裤、睡衣,不然被子一掀,冷汗就能让他着凉。这天,为了量身材尺寸,他又把脖子给扭了。
雅克·波雷尔总是好点子不断:他想介绍塞纳-马恩省的盖尔芒特城堡的真正业主莫里斯·霍廷古夫人给普鲁斯特认识。普鲁斯特就可以问问她“盖尔芒特”这个词的来源,而霍廷古夫人很想见见《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作者。
从前,瓦尔特·贝里是普鲁斯特的书迷,如今已是他的朋友了。贝里从贝兰书店给他寄来了一本讲盖尔芒特徽章的书。
普鲁斯特觉得以这副卧病在床的姿态同夫人见面是不行的,他摇铃叫来了塞莱斯特,说:“塞莱斯特,劳烦您给我拿来《在斯万家那边》的样书,翻到‘我’说起在盖尔芒特夫人的城堡里受她影响做梦的那一页。您知道的,就是‘从没有散步到盖尔芒特……’等。您在这张扶手椅子上坐下来,给我念念这段话,从‘我们也从来没有……’那里开始。”
我们也从来没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终点:盖尔芒特。我知道,那是领主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们是实际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们,我就时而把他们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
“再多读一些,多读一些……”
……时而,我把他们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盖尔芒特家的远祖,热奈维埃芙·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样——幻灯曾映照她的形象驰过我房内的帘帐,或者登上房内的天花板……
“再多读一些……”
……他们总裹着中世纪神秘的外衣,像受到夕阳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这两个音节所放射出来的橘黄色的光辉之中……
“再多读一些,读下一段,开头是‘足以容纳下……’”
……足以容纳下他们的爵号后面那个显赫世家的姓氏——盖尔芒特,容纳下“盖尔芒特家那边”所有的一切……
“再多读一些:‘我想入非非……’”
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觉得盖尔芒特夫人一时心血来潮,对我钟情,邀我去玩……
“再多读几句……”
她要我说出我刻意经营的那些诗篇的主题。这类梦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当名作家,现在就该明确打算写什么……
“就停在这儿吧,塞莱斯特,谢谢。我想确认的就在这里:盖尔芒特家族的关系、盖尔芒特这一名字和‘我’想成为作家这一愿望……可是,太可惜了,我不能在塞纳-马恩省真正的城堡里见一见领主夫人本人,这里离贡布雷很远。而且,塞莱斯特,通过这次会面,我很有可能会开始我的新生活,开始书写全新的作品。我不会告诉盖尔芒特领主夫人的。很久以前,当我开始着手写《在斯万家那边》并梦想着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一名作家的时候,我多么想见一见那位真实的盖尔芒特领主夫人,我多想走进她的家中,给她看看因为她的名字而给了‘我’写作灵感所写下的篇章。”
“这已经是现实了,先生。您已经是一位作家了,这一点您无法否认。您战胜了疾病、疲倦、迟疑,战胜了我们内心深处无法触及的地方,战胜了我们对逝去的年华无可避免的遗忘。您的光辉照亮了这段过往的岁月,使它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您在写《在斯万家那边》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作家了。”
“是这样的,塞莱斯特,您说对了。您是如何想到这个远见卓识的?是您的家乡洛泽尔赠予您的吗?是从您的祖先德鲁伊教祭司134那儿继承而来的吗?”
九月初,普鲁斯特再一次拿起了第二次印刷的《女囚》文稿。上个月,《新法兰西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将普鲁斯特比作爱因斯坦。他为这恰当的比较而感动。他将这篇文章的刊载告知了周围所有人,首先就是侄女苏西和苏佐公主:告诉苏西是因为她是他晚辈(告诉她其实就是间接告诉了弟弟罗贝尔,因为他有时候怀疑罗贝尔根本不相信);告诉苏佐公主是为了荣誉。“塞莱斯特,在终结作品之前就死去实在太让我难受了。您想,爱因斯坦仍旧享誉世界,而我呢?英国人发现我是巴黎马球俱乐部的成员,因而想要一张我骑在马上玩马球的照片,多么荒唐!塞莱斯特,您知道吗?我觉得人们开始逐渐遗忘我了。我最近就跟一个朋友说:人是多么容易记住另一些人,然后又是多么容易遗忘他们……这太令人伤心了,不是吗?我也渐渐不常说:‘把你们淹死在狗屎堆里。’”
在塞莱斯特的印象中,普鲁斯特从未这样说过话。她惊讶于这些句子从普鲁斯特的嘴里冒了出来,无所适从。她想,也许那时普鲁斯特已经滥用药物,总是弄错剂量,彻底糊涂了吧。
他越来越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因为壁炉的裂缝之中泄漏出了一氧化碳。他应当多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要不就去请苏佐公主吃顿晚餐?但他害怕自己没有走到楼层电梯口的力气了。他终日头昏眼花、晕头转向,死亡已经触手可及,就像晚上巴尔贝克135“大旅馆”前涨潮的大海。可是,为了修补《女囚》,他又不得不摄入肾上腺素和咖啡因保持清醒,这让总是劝他休息的比泽医生很恼火。
这天,罗贝尔·普鲁斯特刚刚度完假,晚上就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让人愤怒的消息:他在所有经过的车站都看到展示的图书封面包装上印着“《新法兰西杂志》出版”,别的他没太在乎,但是没有一本书印着“普鲁斯特”的名字。“您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吧,我的小马塞尔?一本都没有,每个车站我都找过了、问遍了,都没有。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我问所有的书店老板:有这个人的书吗?我甚至还叫苏西和玛尔特帮忙找找,但一无所获。哪里都没有,整个车站,就只有我们在苦苦寻找着普鲁斯特的作品!”一个编辑也许会为了一位作家的作品而疲于奔命,但这是不够的。罗贝尔在车站看到了,《新法兰西杂志》在推出的作品包装广告上写着:“随身携带、方便旅行”,但却没有为可怜的普鲁斯特打任何广告。整个旅途中,甚至都没有人提起普鲁斯特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的编辑太不把他的名字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