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10页)
十月初,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他应邀去了位于迪多克大道上的埃蒂安·德·博蒙家。他果然因外出而患上了感冒,还发烧、咳嗽、呼吸困难,可能还患有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回来后,他裹着大衣躺在栗色的扶手椅上,连衬衣的硬胸也没有脱下,帽子、手套都没有摘下。即便这样,他还冷得直哆嗦。他说:“死亡在追赶着我,塞莱斯特。我没有时间寄出改好的手稿了,可是伽利玛先生仍在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我。死亡在追赶着我,可我还没有完成。”普鲁斯特并没有说:“我结束不了这本书了。”而是说:“我还没有完成。”“结束”是容易的,这是可以做到的,而“完成”则是另一回事了,完全是另一回事。与“结束”的标准是不同的,因为“完成”是永无止境的,“完成”没有尽头,永远也没有“完成”这个时刻。不管普鲁斯特的生命在何时终结,他都无法“完成”这本书了,永远都不会了。
“那么,先生,与其这么无限延长下去,您为什么不结束它呢?”塞莱斯特是唯一几近可以理解他的人。她也知道,普鲁斯特说的不是“结束”,不是指在书的最后一句话后写下“完”字。只有外在的死亡才能彻底结束作品,不然,作品便会无穷无尽地衍生下去。普鲁斯特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在逃避死亡,而是想要让作品再衍生一些、再扩大一些、再发展一些,让作品因为内涵的丰富而被后世所品味和记住。就像让作品永远停留在高山的向阳之处,沐浴在阳光下。“一定会有人说,塞莱斯特,您一定来自山区吧?那您会知道,人们都希望在山的向阳面生活。至于背阴面,就像是生活糟糕的那一面,人死以后就不会再有糟糕的事情了,所以这一面并不重要。”
“您的作品会比您活得更久,先生。您的作品会印着您的名字,让您的名字万古流长。”
“……”
“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以教堂为例,诚然,教堂建筑本身的辉煌让人震撼(如果不考虑建筑过程中牺牲的无数条性命的话)。但一直以来,几个世纪里,人们都不断地思考着,这就是人生,对吗?教堂的建筑师几个世纪以前就不在世上了,人们甚至都忘了他们的名字,可他们的作品仍旧凝结在那里,如同仍旧活着一般,颤动着,呼吸着。”
“去睡觉吧,塞莱斯特。您今天让我精疲力尽,我还有工作,亟待完成的工作,完成不了的工作。”
直到清晨,普鲁斯特还在写着《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翌日,比泽医生被叫了过来,他劝普鲁斯特吃点儿东西,但普鲁斯特却只喝里兹酒店的啤酒。比泽医生让也在这里的罗贝尔·普鲁斯特劝劝他哥哥,说在皮奇尼大街上的马约门广场旁边有一家养老院,马塞尔不妨去那儿过着被细心照料的生活。马塞尔生气了,他不想再见到罗贝尔,还威胁说如果罗贝尔继续折磨他,他就从窗户上跳下去。“您听清楚了,小罗贝尔,我就把话告诉你了:我不要离开这间房间,也不需要除了塞莱斯特以外其他的护士,只有她懂我。”两位医生离开以后,他命令塞莱斯特别再打电话给比泽医生、他弟弟、他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也不准接待任何人了。“您听清楚了,塞莱斯特,我说的是任何人。我也不要打针、不要樟脑油、不要任何其他药物了。答应我,塞莱斯特,向您认为的最神圣的物品起誓。来吧,向您脖子上挂着的圣女章起誓。这是不是我们美丽的奥黛特·德·克雷西佩戴的拉盖圣母院里的圣女?那时候,斯万还让她对着这枚圣女章起誓她绝对没有和其他女人有染。塞莱斯特,壁炉里别再添火了,让我安静地工作吧。就这样,让我清静点。”
又一个“清晨”,其实是下午四点的时候,普鲁斯特摇铃了。铃只响了一次,塞莱斯特就两手空空地过去了。她先是有些惊讶,因为他还没有开始熏烟进行治疗。他微笑着朝向她,跟她说“您好”。这跟以往不一样,喝咖啡之前,他一般是不会与她交谈的。他昨晚经历了一件大事:“我写下了‘完’字了,塞莱斯特。现在,我可以死去了。”
“哦,太好了,先生。但是,我想您应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您还需要修改、增补,我想您还需要把各种各样的小纸片粘上去。”
“您很有远见,塞莱斯特,这就是您对我来说特别珍贵的原因。至于别人,他们就像针一样在刺痛着我。是您顽强的精神才让我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您说得很有道理,我还不能死,我们还有工作,我和您,我们还没有完成。我问你,人,会完成一座教堂吗?即便是建好了,人们难道不是还要给这座教堂增添各种物品和装饰吗?比如,中楣、彩绘的玻璃窗、柱头、偏祭台、排水管、蔷薇花饰。”
就身体里的肺炎双球菌,普鲁斯特请教了雅克·里维埃尔的那位医生兄弟。他对普鲁斯特的身体状况不是特别清楚,所以反而会实话实说。
普鲁斯特一直在拉肚子。他叫塞莱斯特为他做一份果泥,要桃子的,不要梨子的。他还叫她拿来小苏打。他用短笺和她交流,潦草地把一些话写在一打纸页的第一张上,例如信纸或者是信封的背面上,现在这些都已经井然有序地叠好了。“塞莱斯特,果泥上不可以有头发,那些止鼾喷雾拿来之前稍稍温一下……至于您,吃点药吧,如果您感冒了,还能防止传染给我。或者如果我和奥迪隆感冒了,还可以防止我们传染给您……再给我拿点阿司匹林吧,我发烧了,觉得自己烧得很严重……肯定是您拿来的那些衣服让我咳嗽的。它们没有我向您要求的那样暖和,而且还有一股令人恶心的刺鼻味儿,这对我的身体不好。您对这些衬衣做了些什么?我咳得这么厉害,肯定都是因为您,您难道不知道您从外面带来了有害的疫气?再给我拿一件羊毛衫来,记得围在热汤壶上……立刻给我拿点醋来,我想要点醋,立刻拿一勺醋来。我还要一份四季豆沙拉,立刻,现在……我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但还是要立即拿来我需要的东西……我上次喝的啤酒叫什么?去问问您的丈夫……这是什么挥之不去的烧木头味儿?不是没生火吗?立刻去厨房确认一下。希望您给我念一下波尔多医学院的马克·里维埃尔医生的话。等等,您说什么?双球菌?葡萄球菌?肺炎球菌?是这个吗?他说这个需要注意什么?……医生们都是同谋:我弟弟、比泽、巴宾斯基,再加上这个马克·里维埃尔,这群人都是一伙儿的,串通一气,好说服我让我接受自己是一个已经只能卧床养病的人,这样他们就能随时随地给我打针。这太遭罪了,塞莱斯特,只有您清楚我是谁,也很清楚人们其实也没有那么仰慕、赏识我……总之,我现在应该积极地创作《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我想说……我该拿阿尔贝蒂娜怎么办呢?我想问问您,塞莱斯特,就如您所见我所处的状态来看……去吧,就留我一个人。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健谈者,但我们应当稍后再交谈,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