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23页)
恰恰在如今,当希望在东欧重生时?他没有年龄优势,他也不是为了他本没有的孩子的未来而来的。那么?他是独自一人啦?不,露陪伴着他……她有英语文凭,戈拉教授知道得很清楚。英语能帮助她在她落难的世界中不轻易被别人发现。是的,她启迪彼得学习当地人的语言,但效果并不是那么好,他听不明白地铁广播报站名。眼下,他们还没有工作权。对戈拉教授提出的不多问题,他只有简明扼要的信息作为回答。
“我受够了,就这个,没别的。我不是一个勘探者,我对旅游不感兴趣。但我的脚还从来没有迈出过大门。从来没有!四十年的法定幸福,在同一个地方!现在,我总算出来了!For good[5],就像你们这里说的那样。我有一个紧急的、绝对的需要,需要不负责任。至少是现在,在我的葬礼之前。不—负—责—任。”
他一字一顿地咬清楚音节,说了两遍,仿佛在对一个白痴或对他自己说话。不—负—责—任。
他谈论着一种终结,而不是一种开始,是走出一种情景,而不是走进另一种情景。出发,而不是到达。
“你说得对,我并不要求一个新位子,我只是要摆脱旧位子。去另一个地方跟死亡玩躲猫猫游戏,而不是留在老屋里。眼下,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工钱。继续那个奖学金的喜剧就有点虚情假意,有点枯燥乏味了。露已经成了baby-sitter[6],给人带小孩。她总是很喜欢小孩,尽管她自己没孩子。”
如此,冒险家正是为了冒险才来的……戈拉教授忧伤地微微一笑,继续瞧着堆满了冒险小说的书架。
“你来是来冒险的。”
“我没有说冒险。不—负—责—任。”
彼得·加什帕尔还特别向戈拉教授说明,尤其不要给他寄钱。他只是想时不时地向他讨一点建议,或者至少,跟他认识的什么人痛快地聊一聊,仅此而已。
他认识的人?是的,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当年,奥古斯丁·戈拉教授还是露德米拉-露的丈夫呢。
他们还将保持联系,这就是新来者想对他说的一切。
***
自从跟彼得的那次模模糊糊的会话以来,又过去了不少时日。除非,那模糊的一团存在于戈拉的脑子里?彼得承认,他来到美国时,曾决定不来找戈拉,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还是改了主意。自从他来到,直到作出此决定,再到那一次谈话之后,已经有些时日过去了。彼得消失了,但他又在不断地纠缠他。教授自问该如何确定现实。他闭上又睁开眼睛,他看到书架上的书,又宽又亮的书桌,电脑,桌子边上一双红色的手套,电话,一个很大的打开的卷宗,带有一大沓白纸。
彼得·加什帕尔让他回想起了一些他不再能确定或者不再愿意确定的记忆。他对书本,而不是对记忆,有一种不断增大的信赖,对记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相信留下来的文字。他那些对话者或者他自己的精神和心智,全都属于过去。
身为异乡人中的异乡人,我们毕竟还能找到以往生活中的朋友。在书本中!以往生活的书早就在等待他。作为可靠的伙伴,他们用另一种语言,还有其他语言,在热情地欢迎他。忠诚的对话者准备把他的习惯归还给他,为他的游荡赋予人性的意义。
他对彼得·加什帕尔不感兴趣,根本就不。而对彼得·皮佩尔科尔恩却有兴趣。他很高兴重又找到了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就在他们的对话之后,他又阅读了20年代那本厚小说中关于那个荷兰人的三个章节。
在《魔山》的疗养院里,汉斯·加斯托普带着一种怀恋,等待着克劳蒂娅·肖夏的到来。他的梦中女人出现时,身边有一个传奇人物相伴。脑门又高又红,皱纹很深。头发花白,又长又稀,胡子也是稀稀朗朗。大大的鼻子,大大的嘴,嘴唇撕裂了。手掌宽大,手背有雀斑,指甲又长又尖。荷兰人以他的身材和他的口音,统治了疗养院这一小社会。断断续续的、分散的、不连贯的讲演。
“我的孩子,[……]这超越了我的所有希望。[……]一点点面包,我心爱的。”*[7]
面包,皮佩尔科尔恩就是这样称呼给他提神的烈性酒的。
“焦味面包,我的天使。仁慈上帝的面包,透明的面包,我那小小的迷人形状,好让我们心中喜悦。我并不太确定,这个词的意思……我将建议换一个词:好活跃我们的心,假如我们没有再次冒着危险,给出毫无价值的意义……清了,Rentia,清了,付清了。更是一种义务,一种神圣职责的意义。”*
肩膀宽阔、脑门高高、眼睛浅色的外国人,脑袋十分强劲,四周围绕有他那头发的白色火焰,这是一个咄咄逼人的男子。偶尔因发热而颤抖。一种威严的力量,一种辉煌的不协调。
“生命是短暂的,我们的回答能力有它自身的苛求……因此……这些是事实,我的孩子。一些法则。一些不可动摇的东西。总之,我的孩子,总之,完美极了。”*
电报般的、零散的信息,意义含混。一个大人物!一个部落酋长的威严,以他的动作姿势和浅淡目光征服着他的听众。一只大手,船长之手,拳头紧握,打在桌子上。
“[……]简单,神圣!好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鸡蛋,一杯纯净而透明的小麦酒。[……]清了,我的朋友!该死的,挨诅咒的!”*
意外的闹剧。无能,仿佛被强力压垮。
“女人这样一种生命,对名誉和力量的神圣渴求[……]是那么的不足,对此,既没有恩宠,也没有怜悯,也没有尊严,但它遭到了无情的和讽刺性的诅咒,被处理,青年人,还有唾弃……对这一毁灭和这一失败来说,羞愧和耻辱都是一些乏味的词,因为惊人地可笑。那是终结,地狱般的绝望,世界的傍晚……”*
彼得·加什帕尔的脸形和身影始终那么模糊,他已有二十多年没见了,而此前他也没怎么见过。戈拉只记得他不太像彼得·皮佩尔科尔恩,仅此而已。
这外号还有其他存在理由吗?彼得·加什帕尔写的那篇故事,题目叫《明海尔》,多少还是震荡了社会主义祖国的文学世界。被迫欢呼奴隶制的奴隶们很高兴地觉察了最私密的眼色,最细微的反抗信号,一种嘲笑的诱饵。难道是隐藏在这个故事中的炸药确保了彼得·加什帕尔在社会主义地下室中的知名度吗?一个故事,仅此而已!在一份外省的杂志中!在吕贝克著名的托马斯的著名小说[8]四十年之后!一种深深隐藏的影射,竟然逃过了审查官的眼睛?这一类的奇特,很快就被忘记的,有时候也会来到。作品发表后不久,作者就被授予了他作品中人物的名字。这甚至还不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跟他打招呼的方式。Mister, Monsieur, Monsignore, Mynheer[9]!这个外号名称在文学咖啡馆中通行,然后,流行到了外头。关于彼得·加什帕尔的传言不断地丰富起来。后来,作者再没有发表什么,但光环并未消失。在这个充满了东长西短、道听途说的国家,有传言说,彼得还写了另一些谁都不知道的文学谜语。人们窃窃私语地说,他正在悄悄写一部杰作。流言蜚语,专制制度的黑面包,还蘸了大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