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23页)
晚上,戈拉开车送小伙子去火车站之后,在回来时得知了彼得诞生的故事。
战争的第一年和第二年,钟表匠大卫·加什帕尔跟他的妻子和女儿成功躲藏起来,但在1944年春天,他们被发现了,由当时统治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匈牙利当局押送到奥斯威辛。他妻子和女儿一到集中营就被毒气毒死。大卫幸存下来,一开始在一个小车间里劳动,把从活人和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金子做成首饰,然后,像一个疯子般没完没了地劳碌,也多亏他长得结实。他钟爱的妻女死后,激情和焦虑都消失了;从此他孑然一身,变得非常坚强。无动于衷,精打细算,一门心思地捱日子。
被苏联人解放出来后,他在分拣旧囚徒的医院里遇识了他未来的妻子。他们在长长的归乡路上结婚了。
爱娃,比他年轻十岁,不愿返回当年把她送去见死神的地方。她梦想着那块福地,幸存者之地。但大卫表现得不可理喻。他要回他的家,要亲眼看一看他早先的邻居和朋友,还有大笔一挥就把他的名字从活人中勾销的那些警察和政客。
1946年秋天,他们绕道穿越了整个废墟中的欧洲,回到了家。大卫,他的新妻子爱娃,还有彼得,他们旅途中出生在贝尔格莱德的小婴儿。奥蒂丽娅·瑟拉芬,露德米拉的母亲,却说彼得很可能不是大卫的儿子。“在解放的混乱中,乱睡乱交是普遍现象。所有人跟所有人。复活的妖魔。”
“这故事让我们慌乱,”露承认道,“直到今天,它让整个家不得安宁……战争中,我们也一样,我们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苦难,侮辱,危险,强迫劳动营,人心惶惶。但是大卫的故事,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回到故乡后,大卫·加什帕尔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去瞧他的老邻居,也没有去看那些旧警察和政客。很简单,他拒绝回忆集中营的日子!并责令他的家人和朋友也这样做。
露的脸拉长了,就像在很老的圣经图画中那样。褐发的圣母脸色苍白。戈拉被他自己的话在她身上引起的效果惊呆了。她万分激动,把一切都推向极端。这一脆弱似乎就是突然觉醒的预感的可见面貌。她拦截或放任含糊信号的入侵,不确信加紧她心中的纠结。
她停下来想平静一下。她的苍白有增无减。
“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不,我家里没有宗教的位子,从来就没有过,这你很清楚。过去没有过,现在当然更不会有,既然无神论都变成了机会主义。就我而言,我先是自由思想者,后来才成为共产党人。我从小接受的是一种理性精神,是跟被侮辱者和被压迫者的团结。我跟神秘主义的人或书都没有接触,也没有参加过关于超验论的任何争论。然而……我了解,一向如此,现在依然如此,有些时刻,某些黑暗的东西超越了我,误导了我。使我变得,是的,很容易受伤害。随时准备去做我实际上不知道的事。某种陌生的东西阴暗地活在我心中。”
她突然摇晃起她那头浓密的黑发。她的脸依然苍白,她的眼睛燃烧着亮火。她以这一甩头发的神经质简短动作,似乎摆脱了一个重负。
“我想彼得。当孩子生下来时,大卫对他妻子说:他将生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而我们会跟他在一起。他生在一个遭受苦难的家中,爱娃回答他。新世界包括了旧世界,过去也将活在他心中。然而他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彼得,说他父亲早已结过婚,有过一个女儿,而他有过一个被命运剥夺了存在的姐姐。假如彼得的父亲真是大卫的话……我母亲很是怀疑。只有爱娃和他知道其中的答案。假如只有他们知道的话。”
露低下了眼睛和嗓音。
“而现在,在新大陆,彼得带来了过去的什么?而露又带来了什么?”戈拉暗自问自己。“他们带来了别的什么吗?”
戈拉教授很快就将知道,彼得拒绝了好心的美国人准备给他的“幸存者”身份,恰如他总是拒绝对他诞生其中的悲剧的任何影射。他突然回避了关于战争灾难的任何谈话,正因昔日的这一灾难,他父母才能相遇结缘。
当年,这个中学生作为不速之客出现在戈拉位于首都的家中,而二十年之后,这移民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教授的电话和记忆中,这两个日子之间,一个夏天的晚上,露,奥古斯丁·戈拉的妻子,曾在荒凉的人行道上出现过。
陈年的不安又一次跳将出来,戈拉教授的孤独……他很想把它们推开,继续留在露的镜头中。这让他心中充满快乐和痛苦,把生活还给他,拯救他于虚空之中。
他闭上眼,想就这样留住露,悬在不可能之中。
中学生一旦回家后,就很少有加什帕尔家的什么消息了。
露越来越经常地谈到爱娃·加什帕尔。她并不认识她,但她怀着一种混杂了赞赏和激动的心情提及她。她打电话给她。爱娃的焦虑更多地感动着彼得,而不是她丈夫,露心里想。母性的热忱。这一往昔疗法,爱娃似乎最终找到了,它并不来自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彼得的未来让她纠结不已。
“爱娃是一个占有者,”戈拉不快地宣称。“对自己的生活很不自信。而对别人的生活却又太确信。”
露深受震撼,惊跳起来。她瞧着他。她皱起了眉头,很是惊诧。仿佛吓坏了。寂静在延续;后来,戈拉不再谈及爱娃·加什帕尔的话题。他只满足于听一听露的简短信息,它们天生就跟他的阐释相矛盾。
对于露,彼得不是一个预想的或自然的选择。对熟人的适度接受?露不怎么看重适度,并且不看好心理分析思辨。她把它们看成对亲密关系的一些无聊和无用的入侵,她更喜欢根据行为来判断和被判断。此外,她根本就不喜欢被判断。
家人的联系……是不是因此会让露接近彼得?
“我要去加什帕尔家待几天。我想认识一下爱娃。搞明白那里发生的事。尤其是曾发生的事。那个老故事,不属于我的老故事……”
她丈夫并没有掩盖他的惊慌失措。
“你没有看到我生活在一个鱼缸里吗?我毕竟不能应聘,去一个建筑工地当泥瓦工。为了看一看我们美妙的工人阶级过着一种何等美妙的生活,我对它,除了报刊上讲述的那些童话,实在是一无所知。但我可以去加什帕尔家。不是去了解那个检察官为什么不再是一个检察官了,尽管这也很值得去了解,而是去了解别的。最痛苦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