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8/23页)

戈拉尴尬不已。帕拉德的话使他想起了读到过的或听到过的什么,却又无法将这一回忆定位。他希望大学生能再回到这一想法上来。

送戈拉的路上,年轻的米赫内阿·帕拉德的眼镜又滑落下来好几次。在湖滨街区,城市的优雅近郊,春天的夜晚仿佛也充满了秘密和陶醉。

除了邀请书,奥古斯丁·戈拉还拥有一件更不像是真的东西——护照。

“是的,我都听说了,”大学生一边喃喃道,一边神情尴尬地瞧着沥青马路。“你在该有的地方有个家。”

“我妻子的家,”戈拉赶紧明确道。

天真的搭腔。那些拥有一本护照的人,包括在这一相对宽松的时期里,都不值得信任,甚至连孩子都知道这一点。

“你跟你妻子一起走吗?”

这意味着:你不再回来了吗?一本护照是一种可疑的特权,而对一对夫妇来说,两本护照则消除了所有的怀疑。

“希望如此。我还不知道呢。”

戈拉不想再说了,沉默在延续,越来越凝重。他不怎么好承认说,费尔德曼大夫,露德米拉的叔叔,当时的年轻共产党员,曾跟党和国家的领袖关在同一个监牢中,正是费尔德曼同志为戈拉夫妇办理了护照。

“人们劝我入党,”大学生喃喃道,他十分疲劳,多少有些答非所问。

“也在劝我,”过了好一会儿教授也说。

“护照的代价?”

“我没有接受。”

戈拉的嫌疑显然变得更可疑了。帕拉德毫不迟疑地提高了赌注。

“我接待了一个秘密警察警官的来访。”

这一次,他直瞪瞪地盯着教授看,想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

“例行公事。连哄带骗的习惯性尝试。这可不行!别来这一套!别的可以,但这个不行!绝对不行。无论以什么代价,都不行。你并不需要党证。我们已经不是在斯大林主义时代了,他们不会逮捕你的。他们只不过会找你的碴。”

“不给我护照。”

“是的,这是有可能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戈拉似乎准备好了,要奉献一个信任的新证据,让它缓和一下气氛。

“你今天说到了逃逸。这种自由,逃避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体系。不妨说,大脑系统吧?囚徒们与世隔绝,这是对他们的惩罚。但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一只猫出现在了囚牢的窗口。它从一个窗口转到另一个窗口,从一个囚犯转到另一个囚犯,它很好奇,很想玩。囚禁者朝它做手势,等待它,透过铁栅栏把他们的食物送给它吃,还发明一些诱饵。那猫有时候从栅栏中间钻过来,让他们抚摩。其中一个囚徒再也忍受不了这类小孩子游戏,觉得他的难友们也太容易沉迷于一些愚蠢的娱乐了。‘一帮子小娘儿们,傻瓜蛋,有毛病!’这人疯狂地嚷嚷,不仅是一个囚牢的俘虏,而且还是革命学说的俘虏。他跟别人争论起来,他很固执,凶恶,虚荣,爱记仇。他在党内位于非法等级,这尽人皆知。他们也不打算跟他作对。最后,这个歇斯底里者抓住了猫,把它杀了。就在那里,在牢房中。你知道谁是罪人吗?”

“罪人?这是个真实故事吗?”

“是啊,没错。主人公就是我们伟大的Conducǎtor[14],人民之子中最受爱戴的那一位。”

“这你是哪里听来的?”

“从我妻子的一个亲戚那里。他跟这个狂人一起坐牢的。始终皱着眉头,那么严肃。脱离了恶习,对任何偏离最高目标的言行均怒火万丈。”

最后的谈话。戈拉最终是一个人走的。他离开了他的国家,离开了他的妻子,而他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都不像对她那样舍不得。而令众人吃惊,也令他极度失望的是,露拒绝陪同他去!

他来到新大陆一年后,收到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信中,米赫内阿·帕拉德回顾了他为获得他的地址而遇到的困难,并向他报告了自己的研究计划,尽管这信是要经过官方检查的。他想放弃数学!眼下,他推迟了计划,努力地学习,甚至包括数学,尽管他对中世纪残酷的司法体系尤其感兴趣,例如对圣女贞德的审判,还有炼金术和天文学。他已经发表了一些研究文章,阅读了博学的科斯敏·迪玛的作品,他还问谁可以为他说个情,与他建立通信关系。戈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帮了一下忙,让帕拉德获得了一份来美国学习的奖学金。不出意料,他的护照被拒发。两年之后,在以magna cum laude[15]获得大学文凭之前,帕拉德收到了一份新的美国奖学金,这一次多亏了那位伟大的迪玛。他们给他签发了护照。帕拉德是不是屈从了党或秘密警察的压力?这问题从来没有提出来过,无论是戈拉和这位早年的大学生在美国重逢的那天晚上,还是在此后。

新移民嘴里只有一个词:逃脱。

天赐良机,由众神和黑暗的力量谈判而成的。在最初几个月的舒适安乐之后,帕拉德深深陷入在消沉中。束缚,孤独。图书馆的庇护显然不再能帮助他。他赖在床上,一连几个钟头,甚至整天,等待着奇迹让他站稳脚跟。

“我很失望,但没有被打败。失望是生命力的一种符号,我希望如此。我被悬置了,彻底自由,我破解不了我所陷入的紊乱。人们还没有给我钥匙。我在无所谓和忧伤中等待。我听到楼梯中传来以往监视者的脚步声。他们始终在那里。”

他们每天都通电话。同时,戈拉向迪玛靠拢。大师对他的所有同胞都很慷慨,和蔼,同意见一见米赫内阿·帕拉德,他那位刚刚从罗马尼亚而来的崇拜者。后来,当戈拉问起他的印象时,迪玛很开心地承认,他觉得帕拉德真的是他的弟子。

见面消除了帕拉德的不安。大师向他建议了一个旨在获得博士学位的精读计划,并答应他让他作为合作者参加共同的注释工作。尽管他不得不在一个大学和另一个大学之间穿梭来回,帕拉德还是在迪玛权杖的庇荫下发表了很多东西。关于神话和神秘主义,关于文艺复兴和宗教裁判所。他追随着大师百科全书式的典范。

帕拉德将在迪玛那给人深刻印象的家中遇识他的妻子。戈拉认识基拉·瓦拉姆,她曾是他的学生,而且,看来,还不只是一个学生。当基拉成为西班牙语助教时,他们还是同事。大三的时候,她就在一部电影中担当了主演:这不应该归功于她那平庸的演技,而应该归功于她那张长了绿颜色杏眼的相貌奇怪的脸。她那长长的如麦穗一般金黄的头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一直拖到胯部,她那秀美的大腿从短短的裙子底下露出来。第一部电影之后不久,她嫁给了一个著名运动员,一年之后离婚,一个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过日子,一旦完成她的学业后,就携子移居到了克里夫兰,住在一个姑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