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7/23页)

她想走出鱼缸!鱼缸家庭?鱼缸婚姻?她曾渴望躲藏在家庭中,家庭世界给了她一种平衡,并激励她……为什么会有这次爆发?

她从加什帕尔家回来了,带着集中营的可怕故事。她说话时用的是一种苍白的嗓音,她的脸色也是白的,苍白的,来自另一个世界。某种基本的东西似乎变了。一种痛苦,一种力量占据了她的心。简直可以说,她破译了她自己的、向来就没被弄明白的奇异秘密。落到其他情愫之上的一种转移,戈拉想道。或者,她朝自己的身上转移了她以前没有意识到的,她自己很缺乏的情愫吗?现在她确信,它们原来始终就在那里,在她心中,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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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拉很晚才得知露和她的年轻表弟彼得之间的奇怪结合。那是在他朋友帕拉德从他那刚刚走出了专制统治的遥远国家回来的时候。帕拉德,在他热爱的美国变成了波特兰,向他的家人介绍了他的未婚妻。他回来了,对那腐败和蛊惑深恶痛绝,他的国家陷入到一片真正的混乱中,不知道要过渡到哪里去。

很久以前,戈拉遇识了米赫内阿·帕拉德,在他开始读大学的时代。东欧国家的一个自由化时代,希望的酵母躁动着阶梯教室的日日夜夜。激昂和怀疑交替领先。帕拉德是学数学的,小个子,瘦弱,厚厚的玻璃眼镜常常会从他的小鼻子上滑下来,他往往先是沉默好一阵,然后再说上好一阵。不知道是谁把他带到阁楼中热闹的辩论会上来的。他认真地听,他滔滔不绝地回答。他读得很多,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透过大学的那些大窗户,他眺望地平线之外的地平线。他学习很勤奋,抱怨图书馆开放的时间不够长。

他如同一个征服者,来自外省,很快就在学生和教师中出尽了风头;他很快就遭到怀疑,而这一可疑的提名让他心中充满自豪。他不是这个人文主义团体中唯一的擅入者。有一些医科学生,另一些来自综合技术学院,还有几个中学生,甚至还有悠闲阶级的被剥夺者,成了工人或失业者,他们尝试通过阅读和对话来充氧。在朋友小圈子里,人们谈论着他们通过复杂的花招得到的书。一种禁书的地下交易市场,一个知识分子的走私世界。陌生禁令的魔法。

流亡者周围的神话光环在扩大。有些人战后在西方出了名。博学的伟人科斯敏·迪玛成了一个迷人的典范。帕拉德好不容易搞到了他早先的书,有些甚至是在西方出版的。

信息,书籍,传言,争辩。紧急的日日夜夜。一个停顿,仅此而已。每时每刻,幻想都会转化为禁令或罪孽。不可靠和不耐烦点燃了对话,没人能抵抗得了不耐烦。

法语助教奥古斯丁·戈拉常常参与学生团体的活动。会议在一个阁楼中开,是其中一人的家。一个很大的楼顶间,摆满了旧扶手椅和靠背椅。巨大的窗户给他们的感觉仿佛就坐在露天,在屋顶上。

戈拉参加过关于卡夫卡的《审判》的讨论。对K.的随意逮捕充满了内涵,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毫无依据地被捕,恐怖蔓延到了荒诞的游戏。毫无理由地被捕后,K.并没有自称无辜。他似乎被一种隐晦的、形而上的错误压垮了。

年轻人们试图摆脱老一辈的妥协,但他们清楚自己面对当局时的软弱。他们学会了玩弄口号,以争取获得争论和批评的权利。特务在暗中监视:伪装成反抗者的告密为数也不少。人们可以显示出智慧,而不是性格。

晚上会议结束时,米赫内阿·帕拉德曾问戈拉,他是不是可以送他回家。当他们经过环湖的公园时,戈拉有些洋洋得意,他丢弃了谨慎,放松了警惕。在那迷人的醉意中,他随口说出他收到了一个美国大学的邀请。他冒险进行了一场真正的对话,他重新找到了他的尊严。

大学生不说话了,既是因为初次见面就向他显示出的信任,也是因为那消息本身。在那个时代,在这个地方,隔离的效果使得所有的俘虏互相团结。阅读的俘虏当然更有理由团结一致。

下来的那次见面时,他们读了博尔赫斯的作品,是一个学生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虚构的行星特隆,想象中的地方,由一个脑力游戏显现的宇宙。1942年,在法国,在一个公主的套间中,人们发现了一个真实的物件,上面刻有特隆字母的铭文,特隆是一个虚构的行星。然后,又出现了——什么时候,怎么出现的?——在南美洲,在一个死人的衣兜里,一种同样来自特隆的陌生金属。1944年,在蒙菲斯,田纳西,四十卷《特隆百科全书》突然被人提到。

戈拉一边听着这些迷人的奥秘,一边瞧着席地而坐的年轻人,只见他默默不语,全神贯注,对那些争论充耳不闻,一味沉浸于从刚刚读了译文的译者那里借来的这几页作品中。在博尔赫斯的另一个故事中,悬念诞生于对一系列不明罪行的一番调查。那个侦探,一心纠缠于杀人犯的逻辑,太晚地明白到他推理的圈套,意识到他自己将是下一个牺牲品。然而他顺从天命:他欣然赴约。凶手在开枪之前,说出了判词,做出了解释:

“[……]世界是一个迷宫,不可能从中逃逸[……][12]”牺牲者和凶手被抓在同一个黑暗的、有代码的逻辑中。

刚刚阅读完,帕拉德就像触了电一样,在屋子中央跳将起来。

“复杂的象征主义。实际上,作品的中心话题是逃脱。自由到底是迷宫的出口,还是迷宫本身的延伸?在一条看不见的、杀害人的路径中,‘迷宫’一词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唯一的迷宫般的打击,永恒的……为什么说是迷宫般的?假如它只有一条路径,那就愿它是直线的,迅捷的。作为一个数学家,我还应该明白一条直线的迷宫,两点之间的最短道路,即便这两点位于一段无限长距离的两端。”

大学生的嗓音在颤抖。一种微弱、腼腆的嗓音,与动作和论据的力量形成鲜明对照。

“你还记得这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盲人的话吗?‘我了解希腊人所不知道的:不确切,’[13]博尔赫斯承认道。我还要重复一下原话吗?我就不重复了,但最好还是别忘了。自由,就是逃脱一种独一无二的精神体系的暴政,这就是自由。不完整的、公开的、反教条的思想,不确切,可能性的星云。”

眼镜从他的鼻子上滑下来,他激动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他嘟囔道:不确切,不完美就允许有争辩和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