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6/8页)

勋过于相信自己的世界。必须将其摧毁,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最危险的迷信,将会危及他的生命。

假若勋按照原计划举事、暗杀、自刃,他的一生将变成未曾邂逅任何一个“他人”而终结的一生。他所刺杀的“大人物”们,绝非同他对立的他人,只不过是被青年们单纯的意志所瓦解的丑陋的土偶。不,毋宁说是,当勋将刀刺进老丑的肉体,将其杀死时,勋长期在自己的世界被温热的具象化的观念中,抑或感受到远远超越骨肉的亲情。勋在供词中说:“绝非出于憎恨而刺杀。”这就是纯粹的观念的犯罪。但是,勋不懂得憎恨,也就意味着他谁也不爱。

如今,勋似乎懂得了憎恨。只有这样,他的纯粹的世界,才会出现异物的影像。任何锋利的刀刃,任何快捷的足履,任何机敏的行动,最终都无法将这种异物制约、降服。这可是强健的外部的异物啊!就是说,勋已经认识到,他所永驻的金瓯无缺的球体上,还有一个“外部”存在!

审判长一边目送着证人退庭的身影,一边摘掉老花镜,将蜡纸一般没有血色的肌肤,曝露于室内弥漫着的夏日的阳光中。

“他在思考着什么,他究竟在思考什么呢?”本多看到审判长的样子,带着轻轻的战栗忖度着。

老审判长当着众人的面,不会被槙子那副婀娜的腰肢所深深吸引,不如说,这位高踞法坛之上的久松审判长,年高德劭,他是站立于正义的法律的瞭望台上,孤独地四处张望。凭借他的一双老花眼,赢得了高瞻远瞩和善于遥望的美誉。因此,在宣读日记和讯问证人的过程里,槙子那种滴水不漏的举止进退,以及心安理得地翩然离去的倩影,无疑使得审判长想由此获得更多的东西。那渐去渐远的束着夏日腰带的背影,正在走向没有花草树木的荒凉的感情的旷野……眼下,审判长定是从那副身影上悟出了什么。他虽然没有“秀才”的荣冠,但他至少是通晓人心的,这没有什么奇怪。

审判长转向勋问道:

“刚才鬼头证人的证词没有错误吗?”

本多用食指使劲儿摁住在桌面上滚动的红铅笔,侧耳静听。

勋站起来。本多看到他紧握拳头,微微振颤着身子。勋微微敞开的白地蓝花布衬衫的胸脯上,闪耀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的,没有错误。”

勋回答。

……

审判长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你去访问鬼头槙子,就是特意为了告诉她你改变了决心,是吗?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你们的谈话也和日记内容一样吗?

饭沼是的……不过……

审判长“不过”什么?

饭沼我的心情有点儿不一样。

审判长哪里不一样呢?

饭沼我的心情……实际上……因为,很早之前,我就受到槙子小姐和鬼头中将的关照,举事前总想去告别一声;此外,鉴于以前我也多少对她表露过自己的志向,万一举事后把槙子小姐牵扯进去,那怎么行?为了使槙子小姐相信,我就故意撒谎,说我决心已经动摇,以便使她感到失望。这样一来……就可以斩断她对我的一片痴情。当时我说的全是谎言,槙子小姐完全被我的谎言蒙混住了。

审判长是吗?这么说,当时你的决心根本没有改变?

饭沼是的。

审判长你这么说,是因为鬼头槙子亲口说出的证词中暴露了你的胆小怕事和反悔,当着同伙的面令你难堪,所以你才忙不迭地想蒙混过去,是吗?

饭沼不,不是那么回事。

审判长依我看,鬼头证人不是那么轻易受蒙骗的女子。当时鬼头证人唯唯诺诺地听着,你没感觉到实际上她是在装作被蒙骗的样子吗?

饭沼没有,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也是很认真的。

……

本多听着这一问一答,不由为勋杀开一条血路而喝彩。勋被追逼得走投无路,终于增长了大人的智慧。如今,他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既可救槙子也可救自己的一个方向。至少在这一瞬间里,勋不再是一头只知道到处乱撞的小兽。

本多忖度着,所谓“预谋”罪的判定,不仅要有犯罪意识的表示,还必须有能够证明预谋的行为。在这一点上,槙子的证言只表明具有犯罪意识,而没有涉及任何行为,对于整个案子来说无足轻重。不过,考虑到法官的“心证”这一因素,问题就不一样了。刑法第二百零一条关于预谋杀人罪这一款里,有着酌情免刑的规定。

法官根据这种情况进行处理所产生的“心证”,因个人的性格多少会发生变化。本多尽管观察过久松审判长以往审判的案例,但也没有把握清楚了解他的性格。为此,一个明智的办法,就是提供能使法官形成心证所必需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数据。

假如法官是个所谓心理主义者,他就会凭借槙子的证言将犯罪意识的动摇作为情况的根据;假如法官是个所谓有思想的人,有信念的人,那么就会被勋一贯提倡的纯粹的意志所感动。不论倾向哪一面,准备好材料是当务之急。

“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想,吐露出自己的一颗赤心,不管多么血腥的内容,都可以说。但是要始终停留于心灵的世界。这是拯救你的惟一办法。”

本多再次从内心里对勋发出呼喊。

……

审判长饭沼被告,你说到了举事,也说到了志向……这些在供词里都谈了不少。那么你对于志向和举事之间的关联是怎么考虑的?

饭沼……什么?

审判长就是说,为何光有志向还不行,光有忧国之志还不够,此外还得实现举事这种违法的行为呢?说说理由看。

饭沼好吧,这就是阳明学的所谓“知行合一”,就是要实践“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样的哲理。当我知道现下日本的颓废,知道封锁日本未来的暗云,知道农村的疲弊和农民阶级的苦难,知道这些均来自政治的腐败,来自以腐败谋取私利的财阀阶级的非国民性格,诚惶诚恐还知道遮蔽天皇仁慈之光的根源就在这里,那么“知而行之”就变得自然而明白了。

审判长不要说得这么抽象嘛,长一些也没关系。讲一讲你是如何感受、如何愤怒、如何下定决心这个过程吧。

饭沼好的。我少年时代专心学习剑道,想到明治维新时期,青年们以剑道参加实际斗争,讨伐邪恶,成就维新大业,遂对于以竹刀作为道场产生莫名的厌倦,不过那时候,自己还没有考虑应该采取何种行动。

我从学校教科书知道,昭和五年,伦敦裁军会议召开,日本被强迫接受屈辱条件,大日本帝国的安全岌岌可危,我感到国防危机严重。当时,又发生了浜口首相遭到佐乡屋氏狙击的事件。我感到笼罩日本的暗云非同小可,接着听到了先生和高年级同学关于时局的论述,自己也阅读了各种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