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13/13页)
“这样能让你好过些。”阿尔瓦继续试探道,“也能让我们好过些。”
罗曼诺夫盯着面前的盘子。“不要护工,”他说,“我不想请人来这儿。”
他拉过她的手亲了一下,站起身来,径直踱进了书房。在餐厅里,我们依然能听见他在楼上缓慢而固执地敲着打字机的声音。这不过是欲盖弥彰。我曾经翻看过他的废纸篓。从废纸上的内容看,他已经写不出什么有意义的文字了,最多不过是罗列几个名词或是写几句不知所云的笔记:
周一,雨……
晚上,一个赌徒。边走边停。
最后也无法决定
到底想要什么。
但问题却摆在这里
他依然坚持坐在打字机前,他也用同样的执拗和骄傲拒绝阿尔瓦的照料。每天他都会与人发生争执,还经常指责别人。直到有一天,他又在外面迷了路,把自己冻得不轻,阿尔瓦不得不提议在圣诞节后把他送到苏黎世的克里斯蒂安养老院。那是一所私立疗养机构,她已经给那儿的院长介绍过他的情况,并当场预订了一个床位。
听说这个消息后,罗曼诺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此后,我经常能看到他愤怒地望着远方。
时间到了十二月十七日,海伦妮阿姨的生日。“很好记,就在圣诞节前一周。”每次我们这些孩子忘了她的生日,她都会这么说。
整个早上,我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之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究竟是什么呢?阿尔瓦去了城里,我给哥哥姐姐打了个电话。两个月前,我曾邀请他们一块儿来这儿过圣诞节,现在我不得不取消这个计划。丽兹说,她和托尼都会去慕尼黑我哥哥家过节。我说,要是有什么需要布置的,我也可以抽出一天过去帮忙。
“出来走走。”在挂电话前,姐姐这样说。
我走到窗边。房子后面的花园和草坪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个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谷。木屋里一片寂静。这下我终于意识到究竟少了什么:罗曼诺夫在二楼打字的声音。
我跑到书房,里面空空如也。几秒钟后,我推开地下室的门。发现罗曼诺夫正拎着一个洗衣袋站在我面前。他面色惨白,下巴上布满了灰白色的胡楂。他似乎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认出了我。万幸的是,他还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尤勒斯,你得帮帮我。”他突然又开始对我以“你”相称,语气也十分和善。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字条,上面只写着一个词:地下室。
“我要来这儿做什么?”
我想到了正在城里购物的阿尔瓦。买完东西之后,她还要跟克里斯蒂安养老院的院长见面,商量下一步的方案。此时此刻,我却跟她的丈夫一起站在这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洗衣服还是来自杀的。我又想起了他那张字条,上面除了对我外貌的描述,还有“朋友”二字。我走向他父亲最心爱的手枪,触摸到了那沉甸甸的金属枪管,我的太阳穴砰砰直跳。
我把手枪塞到罗曼诺夫手里。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地下室这一幕。时至今日,我仍经常梦到它。
“勃朗宁手枪。”他很快就认出来了。
“您还记得您的父亲吗?”
“当然。”
“您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是自杀的。不管你信不信,他用的就是这把手枪。我以前经常带它去打猎,我父亲也酷爱打猎。”
罗曼诺夫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武器。接着,他的神情为之一变。我看到了他的恐惧,他的嘴变了形,双手也开始颤抖。
“哦,我的天哪,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他小声说。
这个念头显然让他吃了一惊。他睁大双眼望着我,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尚能自制的最后一刻了。从此之后,摆在他面前的将只有疯癫和错乱。
“我这样做对吗?”他问,依旧抓着手枪不放,“说啊,尤勒斯!这样做对吗?”
“您的妻子在城里。”我的嘴巴有些干燥,“她要跟一个养老院的负责人见面,她……”
罗曼诺夫不解地看着我。
“您不想进医院,”我说,“不想变得像您母亲一样。您听懂了吗?”
我能看出他绞尽脑汁回想的那种绝望。
“不,我不想。”他最后说。
我上前一步说:“您能放手吗?亚历山大,能放手了吗?”
罗曼诺夫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话。“我的母亲最后精神错乱了。”他用几乎有些幼稚的语气说,“她就像一个畜生,既不知道谁是她的儿子,也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他走到柜子旁,拿出一个弹夹装进手枪。一颗子弹掉在地上,他吃力地把它捡起来。
“要我给您妻子带什么话吗?我会转告她您爱她。”
罗曼诺夫没有回答,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手枪。能看得出来,他害怕极了。
“小时候,我总在观察候鸟。”他说,“我想,它们要飞去哪儿呢?它们要去哪儿?”
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命令我赶紧去报警,赶紧把枪从他手里夺下来。但我只是拥抱了罗曼诺夫,默默地离开了地下室。
我匆忙回到我的房间拿起外套,沿着山坡朝山谷跑去。我滑倒了,掉进了雪堆里。我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朝前跑去。我在等着枪响,却一直没有听到动静。我想象着罗曼诺夫拿着手枪站在地下室的样子,他将独自在失去理智和失去生命之间做出抉择。最后再花上一刻钟,与一切告别,然后只须拿出一秒钟的勇气,坚持住,就能彻底放手了。
我一直走到山下的马路上才听见了那声枪响。几只惊鸟拍打着翅膀从树上飞走了,山谷里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