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11/13页)

第二天早上六点刚过,我就醒了。我穿上跑鞋,来到室外。雨滴不断从树叶上落下,山谷里弥漫着乳白色的水汽。这画面就像神话里描述的一样。但太阳渐渐露出了脸,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二十岁。于是,我撒开腿跑了起来。

起初,罗曼诺夫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变化。他太过沉迷于他那日渐消散的灵魂,阿尔瓦也依旧睡在她自己的床上。在罗曼诺夫面前,我们尽量避免任何形式的亲近。

“尤勒斯,您看上去很开心啊!”有一天,他坐在书桌前对我说,“整个星期您都在打字,还常常自个儿笑出声来。您在写什么呢?”

“还是之前的两部中篇小说。第一部讲的是一个已婚男子对自己的梦失去控制的故事。他每天晚上都会进入同一个梦境,梦到另一种生活,另一些人,从事另一种职业,还在梦里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后来,梦境与现实渐渐难以分辨。梦中那个女人的死也对他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很大影响。”

我给这部中篇小说取名《另一种人生》,这个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主人公最后被征召入伍,而在梦里,他却依旧在乡间过着宁静的生活。

罗曼诺夫拄着拐杖来到我的书桌旁,他的眼镜已经滑到了鼻梁上。他读了几行。看完之后,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像是在对我表示恭维或鼓励。我又给他讲了我第二部中篇小说的构思。这个故事与菲茨杰拉德的《本杰明的奇幻旅程》有些类似。菲茨杰拉德的小说讲的是一个人返老还童的故事,而我故事中的这个人却能让时间加速流逝。看似只跟他闲聊了几分钟,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如果有位女士同他一道出行,对她而言似乎正好过了三个小时,实际上可能已经过了七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十二小时。这个男人孤苦一生,一旦人们发现了他的秘密,就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愿意承受这一切、甘愿在他身旁老去的人。对那个人而言,与他共处的短暂时光和有他在场的回忆,远比没有他的一生要珍贵。

这一整天,我都信心满满。我负责买牛奶和打扫,还承担了洗衣服的重任。入夜时分,我吹着口哨打开地下室的门,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罗曼诺夫独自站在房间中央,正不安地自言自语。注意到我的出现,他不再出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几点了?”他问。

“七点差一刻。”

这句话不但没能让他镇定下来,反倒加深了他的困惑。

“晚上七点差一刻。”我补充说。

“那我在这儿干吗?”

我瞟了一眼武器柜说:“您下来开了暖气,房间里太冷了。”

罗曼诺夫思索了一阵,点点头说:“嗯,没错。”他和善地看了我一眼,走到了温度调节器旁边。

我又花了几天时间写这两篇小说,然后把它们交给阿尔瓦阅读。作为中篇小说,它们有些冗长,而且也没有彻底完工。不过,反正重要的也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可以借此看到我埋藏已久的心声。有些事情我不能说,只能写。因为说话的时候,我只是在思考,而写作的时候,我却是在感受。

我们一起躺在我的床上。阿尔瓦一边咬着苹果,一边浏览我的小说。我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有一次,她读着读着就笑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漆黑的街道上,见到街灯突然齐刷刷地亮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半夜时我醒了一会儿,阿尔瓦依然坐在我身边读着小说。她似乎很受触动,说我的文字简直写到了她心坎里。我看着她拿起水杯喝水,接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几个小时后,我再次醒来。外面已经很亮了,但时间可能还只是清晨。

“终于!”阿尔瓦只穿着内衣坐在我怀里,伸出手指抠着我的肚脐眼。她的红发编成了一根辫子,眼镜放在一边。见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我的小说,上面有明显的阅读痕迹,摆放得也有些杂乱。在她扑倒在我身上之前,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尤勒斯,写得真好。”

那天下午,我依旧坐在书房里。罗曼诺夫根本没动打字机,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我。

“你还好吗?”我问。

他六神无主地点点头,站起身来。突然,他摸了一把胸口,声音沙哑地说:“这儿痛。”

我连忙跑到他身边,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猛地一抓,我的脑袋被他紧紧夹在了肋下。他抓住我的头朝书桌撞去,接着又砸向打字机的键盘。后来,我终于挣脱了他的控制,但脸上又挨了一巴掌。打完之后,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地喘着粗气。

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我一跳。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嘴里一股金属味。

“您真以为,有人搞了我老婆我会不知道?”他说,“我虽然老,但却不瞎。您以为自己是谁?情圣卡萨诺瓦?老年人睡眠质量不好,我每天早上五点准时醒来。自从和阿尔瓦住到这儿,我每天都在这个点去她的房间,看她在床上酣睡的样子。今天她却不在那儿,也没有出去散步。她在您的房间。”

我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伤口,没有作声。

“我请求过您,在我死前不要碰她。”

“那是威胁。”

罗曼诺夫的颌骨咯咯作响:“您竟然连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都不放过,都不愿意等他死了再下手……”

他用俄语自言自语,语气听上去十分苦涩。我能想到他在说些什么。一切就像一个倒置的沙漏,每分每秒都有沙子从他那头流到我这头,而他却无力阻拦。

我缓缓朝他走去。“从我十一岁起,阿尔瓦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能就这么让她……”我本能地不想把阿尔瓦要打发我走这件事告诉他,“对不起,亚历山大。”我简单地说,“对不起,但这不只是你我之间的事,还关系到阿尔瓦,关系到她的意愿。”

罗曼诺夫没再说话,他的眼睛绕开我,望向远方。最后,他指了指我的书桌说:“我要读您的小说。”

“您还从没读过我的作品。或许您会不喜欢我的语气,或是故事。”

“您跟一个您爱的女人上床。”他神色黯然,“您现在写的东西,要不是十分糟糕,就是十分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