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10/13页)

我瞪了丽兹一眼,但很快又为自己的这一举动感到懊恼,因为我错过了观察阿尔瓦表情的机会。

刚刚入夏,夜晚还没有那么热,我们坐在阳台上,马蒂因为椎间盘的问题,干脆躺在地上。我们面前的山谷里一片漆黑,有不少人在对面的山上野营,生起了一堆堆篝火。

“可惜托尼没来,”我望向姐姐,“他因为你新交的男朋友心碎了吗?还是没到那一步?”

“我觉得快了。”丽兹一脸歉意地说。

哥哥冲阿尔瓦说 :“你知道吗,我们绝对是世界上最孤单的姐弟。我们三个人分摊一个好朋友,有时候我开玩笑管这叫‘公共好友’。也许可以开一家中介,把托尼租赁给我们这样的人。你要是愿意付一个月租金,也可以把他租给你做一个月好朋友。”

“至少你们还有个这样的人,”阿尔瓦说,“我最好的朋友离开我快十五年了。”

我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但她没有理睬。

哥哥姐姐能够和阿尔瓦相处融洽,甚至还有些喜欢她,这让我很开心。后来丽兹问她是不是也有兄弟姐妹,阿尔瓦沉默了一小会儿,有些犹豫地提起了生死未卜的芬妮。令我欣慰的是,说出这些话似乎让她感受到了一丝解脱。

浅灰色的天空越来越亮。我不由得想到,我很少有机会和其他人一起分享看日出的喜悦。在寄宿学校时有过那么几次,再就是同丽兹和马蒂在蒙彼利埃的时候。似乎在朝霞的映照下,一个人真实的一面也会暴露无遗。我们四个就这样坐着,在谈笑声中望着第一缕日光照射在山巅。

马蒂和丽兹走后,我突然感到木屋太大了,显得空荡荡的。如果说起初我们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们带来的聒噪,那在他们走后,留下的只有一片静谧。罗曼诺夫依然可以神志清醒地说话,但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抽象描述宏观场面的能力,常常在一个细节上纠结好几分钟。此外,他把东西放错地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甚至会在浴室的柜子里看到几本书,或是在更衣室的鞋柜里发现一个茶杯。

一天晚上,我和阿尔瓦坐在客厅里玩拼字游戏。房间里点了一根蜡烛,亮着一盏小台灯,外面下着小雨,不时传来牛铃声。阿尔瓦盘腿坐在沙发上,正想摆出一个词,楼上传来了罗曼诺夫的脚步声。

突然,阿尔瓦重重地把手中的字母摔在了拼字板上。

“我受不了了!”她喊道,“我坚持不下去了。他要疯了,尤勒斯。”她站起来,接着说道,“他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跟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她的嘴角在抽搐:“每过一天,他就迷失得更厉害一点,就会忘掉一点关于我的事情。虽然有时候他挺正常的,但我知道,他的内在正在消失。”

“你就不能跟他谈谈吗?想法子帮帮他?”

“萨沙不肯,而且这病也无药可医。”她停顿了片刻,让这句话的效果自行发挥。

接着,她叹了口气:“我去弄点喝的。”

她从冷藏室里拿来一瓶威士忌。我们干了几杯,但没有真正喝醉,就这样神志恍惚地坐在冰箱旁的架子上。

“这个是怎么弄的?”我指了指阿尔瓦耳朵下方的两道疤。

“那是遇见萨沙之前好久的事情了,那会儿我刚到俄国。”她声音很轻,也不看我,“住在莫斯科,我的生活就像一场噩梦。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交了一些不该交的朋友。我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不想细说。”她摆了摆手,“都是陈年旧事了。反正最后我跟那段生活一刀两断了。父亲给了我一些钱,后来我就搬到了圣彼得堡。”

阿尔瓦很少说起她在莫斯科的那些岁月。有时我能隐约觉察到,她当时肯定出了什么岔子,甚至至今都没能从那段黑暗的回忆中走出来。我真希望当时我也在那儿,可以阻止那一切发生。

“你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随便走走。我享受独处的时光,那样我才有时间思考平时来不及细想的事情。”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我开始这么做是因为,我确信,总有一天,我晚上出去散步就不再回来,从此一去不归。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一种无限自由的感觉。”

“你想自杀?”

“我可没这么说,而且我不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嘛!”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有时我觉得,自己这么做不过是出于习惯。虽然我知道这有点奇怪。”

她喝光了杯中的酒,失神地望着我说:“尤勒斯,你走吧。最好明天就动身。”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这时,我才感受到酒精的冲击力,整个人就像瘫痪了一样,除了疲倦还是疲倦。我无法做出合适的回应,甚至连和她对视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我听见她说,“我清楚萨沙所面临的状况。事已至此,我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你最好现在就走。快要死去的是我的丈夫,一切都是我的义务。”

我像被麻醉了一样坐在原地,想象着自己第二天拎包离开的情景。我就这样抛下阿尔瓦和她的丈夫吗?我要重蹈覆辙,拥抱毫无意义的自由吗?

快要死去的是我的丈夫。

这一瞬间,我突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就像年轻时一样,她在轻声对我说:“是我不够好。”

我眼前闪过十一岁时的阿尔瓦,她羞涩地来到我在寄宿学校的房间,翻阅着我的物品。紧接着出现的是十九岁时的阿尔瓦,她那么痛恨自己,所以也无法容忍我的存在。然后是二十五岁的阿尔瓦,她初坠爱河,幸福甜蜜,而我却无缘与她相伴。三十岁的阿尔瓦已成人妻,性格温和,在慕尼黑把我送上了火车。几年之后,她与我并排坐在高山之上的小屋里,遍体鳞伤,心惊胆战,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

冰箱发出一阵声响,外面下起了雨。当我把手伸向阿尔瓦的脸庞,把她的头掰向我这边时,我的呼吸开始加速。她吓了一跳,全身都绷紧了。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我却只听见她的舌头摩擦上颚发出的细微声响。就在这时,我亲吻了她的嘴。我能感受到她的诧异,还有犹豫,但很快她就回应了我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