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8/13页)
“下次再跟你说吧!”
“下次,下次。”阿尔瓦说。她的声音多么迷人,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肘。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上,直到摸到她的脸。只要再上前半步,我的下巴就要碰到她的额头了。我低头看她,她也正抬头看我,我们各自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她抓住了我的手,但就在这时,她突然后撤了一步,用拐杖戳了一下我的肚子,甩下一句“晚安”。
此时的我还没有注意到,罗曼诺夫的身体每况愈下。在短短几天里,他两次让浴缸的水溢了出来,因为他忘了自己打算洗澡。他是一个善于掩藏自身真实状况的大师,整个人就像一座危楼,从外面看完好无损,其实里面早已分崩离析。
我陪他下到木屋的地下室,那是调节暖气和洗衣服的地方。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洗衣粉、旧报纸和湿乎乎的烂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底下单独辟出了两块地方,分别作为酒窖和武器柜,武器柜里放着口径不一的步枪、短猎枪、前膛枪和双管猎枪。
“从前我经常打猎,”他说,“现在已经有好几年没去过了。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父亲就教会了我打猎,当时我大概九岁。他是个出色的猎手。”
罗曼诺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点点头,继续说道:“他经常用这把勃朗宁手枪,这是他的最爱。我的父亲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死是一场悲剧,但我佩服他自杀的勇气,如今这种感觉更甚于往昔。”
他抚摸着枪管,接着说:“你听好了,”他突然对我以“你”相称,“两年前,我得了癌症,算是已经去死神那儿报过到了。它说我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我必须写作。我知道我的妻子为此承受了许多痛苦。山上的生活与外界隔绝,我一直叫她去城里找个房子,但她坚持跟着我留在这里。很遗憾,我已经不是那个她深爱的男人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希望你能跟她做个伴,陪她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如果阿尔瓦不再那么孤单自闭,我也会感到欣慰的。你是我们的朋友,这份情谊我会铭记于心。”
他把一只手放到我肩上,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去。
“天哪,你搞了她。”
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我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我不想……”
“我不是傻子,”罗曼诺夫没有看我,“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想看到她背叛我。几年前,我尚能亲力亲为,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女人拴在身边。可现在……答应我,您不会碰她。”
我看了眼柜子里的枪,又看了眼他。
“答应我,尤勒斯!”
罗曼诺夫再次盯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焦躁,平时温和的眼睛里满是强硬和无情。
到了六月,我已经在山上待了五个月了。为了不把积蓄挥霍一空,我让丽兹把我在柏林的公寓转租了出去。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啊,我想。当时,我正和阿尔瓦开车去一个高山湖边游玩。这个湖并不大,我们从冰冷的湖水中哆嗦着出来,躺在毛巾上,等着身上的水晾干。周围弥漫着青草的芳香,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架滑翔机从远处飞来,慢慢朝着谷底降落。我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我仰面躺着,阿尔瓦则趴在地上,不停地晃动双腿,每次都故意用脚趾撞一下我的小腿。
“好玩吗?”我问。
“嗯……你读过《心是孤独的猎手》吗?”
“嗯,上学那会儿就读了。我很受触动,为此我还给你写了一封信。”
“奇怪,”她说,“我没收到过你写的信。”
“我觉得它太庸俗了,就没寄出去。”
“信还在吗?”
“找不到了。”
“你骗人,尤勒斯。我敢打赌,你肯定还藏着这封信。”
一只长着黄翅膀的蝴蝶从草地上飞过,落在我的正前方。
“我想读点你写的东西。”阿尔瓦说。
“我还没写完。”
“你们两个成天都在干什么?我老是听见你们在说话。”
“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谈论你。”
她的脚趾又撞了一下我的小腿,算是轻微的警告。
“萨沙怎么样?”
“不好说。”我斟酌着措辞,“你有没有发现,他这段时间精神涣散了许多?我感觉,他的情况比几个星期前糟糕了不少。”
“我知道。”阿尔瓦轻声说,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说话。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答案。
最近我正在写两部中篇小说,进展还不错,而罗曼诺夫依然举步维艰。有时候,他会给我念几个句子,甚至会征求我的意见;但有时候,他只是望着埋头写作的我,嘴里念叨着:“嚓嚓,嚓嚓。”他的语气里有戏谑的成分,也有失落。至于他是否写得更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毕竟他再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奋笔疾书了。
“一会儿去看场电影?”阿尔瓦问。
“只要你不哭。”
“我肯定不会哭的。”
她每次都这么说,却每次都流泪。悲伤的剧情肯定会让她潸然泪下,就连一些老掉牙的场景,比如情侣分而复合,或是饱受伤病困扰的老将在最后一刻掌控了绿茵场,也能让她感动得稀里哗啦。她常常为此感到羞愧,我也爱用这点戏弄她。
“注意,他俩马上就要接吻了。”我说,“你要回避一下吗?”
我现在最欣赏阿尔瓦的一点就是她的小心谨慎。这个词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小心地移植盆栽,小心地说话,小心地轻抚丈夫的后背,写信时也十分注重措辞。就连餐具、盘子和杯子,她也会小心翼翼地放置整齐,然后再仔细地把桌子盖好。她显然不希望出任何差池。
入夜时分,我拿着笔记本准备去书房找罗曼诺夫。楼上传来了音乐声。我从门缝向里张望,罗曼诺夫坐在钢琴前,阿尔瓦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他低声跟她说了些什么,把她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相互亲吻对方,但没有擦出太多火花。接着,罗曼诺夫又开始演奏。他的手指优雅地在琴键上飞舞,突然,他弹错了谱。他试着找回调子,却没成功,他已经记不清谱子了。最后,他合上了钢琴盖。阿尔瓦用俄语说了些什么,之后,她把头靠在他胸前,任由罗曼诺夫抚摩着她的头发。他失落的目光令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