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7/13页)
“对了,我正在读您和纳博科夫的通信集。您小时候真的上门拜访过他吗?”
罗曼诺夫笑着捋了捋自己的额发。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全无老态。“也没那么小啦!我记得当时我十六七岁,刚刚读完《洛丽塔》。这是第一本让我心动的书,虽然我大概只读懂了一半。但光是其中的幽默戏谑和连珠妙语就足以让我着迷。我觉得我必须结识这位作家。当时我们住在俄勒冈州,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家门,乘坐一辆灰狗巴士去了纽约,想到康奈尔大学拜访他。他那天恰巧没课,于是我说我是他的侄子,还特地秀了一下我的俄国口音,从校方弄到了他的私人地址。几个小时后,我按响了他家的门铃。听说我因为他离家出走,他瞪大了眼睛。我们一起给我的父母打了电话,然后喝着茶,聊起了我们都很喜爱的作家和网球选手。后来,我自然而然地把我写的故事都寄给他,到了瑞士后也不例外。虽然他比我年长四十岁,但他一直在读我的作品。”
一阵短暂的沉默。“阿尔瓦晚上出门干什么去了?”我问,“她已经消失过好几回了。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从我们相识起,她一直都这样。我总觉得不该多问,因为她不想多谈,但她需要晚上出去走走。”
我点点头。“亚历山大,我能不能再问您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要娶阿尔瓦?”
“为什么要娶她?”罗曼诺夫重复了我的提问。令人不安的是,近来他忘事、分心和找眼镜的次数明显增加了。“阿尔瓦跟您说过她跟我搭上话的那次研讨会了吧!当时我就注意到了她。她乐于给人指路,做每一件事都十分热心。对,很热心,但也很神秘。我能感觉到她经历过一些苦痛。”接着,他又骄傲地说,“当然她也是个美人。有时候,人就是应该貌相,从远处看去,她是一个集忧伤、热心和欢乐于一体的女人,而且她还爱看书。天哪,她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在台阶上,椅子上,地上。哪怕只有几分钟的空闲,她也书不离手。”“然后呢?”我小声问。
他想了想说:“阿尔瓦很矜持。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她总是一副羞涩的样子,起初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般在这种时候,我都会说一些活跃气氛的话,比如稍微聊一下我自己。但在她面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她就像一只冰凉的手,正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
后来,我独自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起初,木屋的夜晚总让我觉得阴森恐怖。挂在墙上的非洲面具仿佛死而复生的幽灵在张嘴大笑,鹿头和其他一些战利品也直勾勾地盯着你。扭头望向窗外,能看见的只有山谷上方那片地狱般的暮色,和随之而来的虚无的黑夜。有时候,我们连着好几天都见不到生人,感觉就像只有我们生活在山上。只有文明的声响能将我们拉回到现实之中:暖气管的流水声,还有灶台上茶壶的鸣叫。这儿的日常生活单调乏味,甚至有些古怪。后来我才回过味来,我们就是一批在此搁浅的失意的人,每个人其实都在等待着什么。当明白那是什么之后,我不寒而栗。
一天晚上,从少年时代起就压在我心头的一幕在我眼前重现。当时我们刚在电影院看完一部比利·怀尔德的电影,准备在城里找些吃的。罗曼诺夫一般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这次却破例跟我们同行。在回木屋的路上,他跟我们说,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经跟自己的父亲大吵一架。没过多久,他父亲就死了。为此,韦伯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在父亲死后成了一个废人。
“他放弃了教职,”罗曼诺夫说,“在那次事故后甚至连说话都困难了。”
“就因为这一次争吵?”我问。
“当然还有其他许多原因,但没能跟父亲和解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从内部彻底摧毁了他。韦伯的妻子管它叫‘罪恶的东西’,它从地底下将魔爪伸向了她的丈夫。”
回到木屋,罗曼诺夫独自上楼去了。阿尔瓦把尼克·德雷克的专辑放进唱片机。“上次在慕尼黑见面后,我经常听这张专辑。”她说,“当时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她合上书,坐在餐具柜上。阿尔瓦总喜欢坐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有时候我听见你在上面和萨沙说话,都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在这里。从前,跟你一起聊天听音乐,是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但过去这些年,我一直把这当成一场梦,好像它们从未发生过。现在想来,一切都恍如昨日。”
“那是因为我们听了从前听的曲子。时间不会直线行进,回忆更是如此。人们总是更容易回忆起曾带来更多感触的事情。比如每到圣诞节,人们总会觉得上一个圣诞节仿佛才过去不久,其实它已经过去十二个月了。六个月前的夏天其实更近,但感觉却仿佛更遥远。与当前情感联系更为紧密的回忆往往会抄近道。你看……”我在一张纸上草草画了张图,指给她看。
“好吧,原来你成天就想这些啊!”她说。
我抓起罗曼诺夫的拐杖,拄着它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阿尔瓦走过来,劈手夺过拐杖。
“你走路也需要这玩意儿了?”她伸出手指,抚摸着桃心木打磨成的拐杖。
“把拐杖还给我,我需要它。”
她笑着说:“不行!”
外面隐隐传来一阵打雷声。群山之间雷雨交加,闪电在山峰间跳跃,照亮了夜空。这时候,坐在有屋顶遮蔽的房间里,听着狂风从树梢的枝条间呼啸而过,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阿尔瓦凑上前来:“你当年到底为什么放弃摄影啊?”
“我以为摄影可以让我更接近我的父亲,但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我的脸有些发烫,“但我开始摄影,本来就只是为了……”
她又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道:“为了什么?”
一幅我本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重新浮现在我眼前:夜晚的路灯下,一辆出租车从我身边驶过,在街角处拐弯。我想冲它喊些什么,大概是什么重要的话,但就是开不了口……
我愣愣地望着阿尔瓦。我要把我想到的告诉她吗?毕竟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是因为潜意识中的负罪感才肆意挥霍我最好的年华,先是去学了一个不知所云的专业,后来又拿起了相机。虽然我一直喜爱写作,这些年却从未认真写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