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改变(2012—2014)(第7/12页)
当我问她工作的情况时,她扮了个鬼脸,顾左右而言他:“我越来越老,他俩倒是永远十七岁。他俩还有一辈子要过,我的日子却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很晚的时候,厨房里只剩下我们俩。丽兹告诉我,她刚刚和她的记者男友分手。这次又没能成功。她用手指反复摩挲着满是缺口的桌角,脸上的自信荡然无存。她的嘴角在抽搐,她极力想要掩饰,却无济于事。终于,她走到我背后,像儿时一样从后面抱住我。我紧握着她的手,脑子里闪过一艘轻快地驶离海岸的小船。过了许多年,一直没有什么力量消解它最初那小小的冲动,所以它孤帆前行,离海岸越来越远……
“我也说不好,”我说,“但也许你一辈子至少应该把一件事情坚持到底,而不是一直选择逃避。”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松开了我,“但这样的生活并不能带来什么。一切都在飞快地流逝,根本没法抓住任何东西。人只能做自己。”
她用她独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这一次,我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因为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文森特九岁那年,我给他报名参加足球俱乐部。他的第一反应是恐慌,路易丝则对此愤愤不平,因为她也想参加俱乐部。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文森特能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能有不被全能的姐姐超越的一技之长。另外,我也想让我的儿子学会团队作战,不至于在今后的人生中独自沿着百米赛道奔跑,毕竟他的对手除了自己,还有时间。
过去一年的不幸渐渐从我们的记忆中隐去。现在,阿尔瓦重新拿起笔记本,每天都在书房里继续写她的博士论文。她催促我挑选我们下学期一起去听的课程。“除非你终于把你的小说写完了,能给我点东西读读。”
“没那么快,但你早晚会读到的,我保证。”
“萨沙当年也这么说,最后却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孩子们现在已经习惯了上学的日子。白天的时候,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我听他们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却从未亲眼看到过。有一次,文森特在吃饭时说,他们跟老师聊到了“默罕玛·达里”。在我的追问之下,他说那是一位拳击手。
“你说的是穆罕默德·阿里吧!”我叫道,“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拳击手。”
文森特看着我的表情,像是在说:“既然你这么说……”路易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话题的无感。
“阿里太厉害了,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看好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瞪着眼睛吼道,“我是最伟大的,上周我刚跟一头鲸鱼缠斗过,还打碎了一块山岩,打伤了一块巨石,把一头山羊打进了医院。我强壮如牛,百病不侵,轻盈如蝶,迅捷如蜂。”
我在餐厅里蹦来蹦去,孩子们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们的父亲突然开始发疯。
“他的对手总是这样羞辱他。”我挑衅地走到路易丝面前,“你这个恶心鬼,哭起来眼泪直往上蹿,一直流到后脑勺。”她笑了,我傻乎乎地对着空中挥舞了几下拳头,又走到文森特面前,“我敢打赌,你这只丑熊,照个镜子都能把自己吓个半死。”
接着,我演示了一番阿里招牌式的滑步,飞快地原地晃动身子,但我的动作早已没有从前那么自如了。很快我便累得气喘吁吁,但我就是不愿意停下。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见阿尔瓦惊得直摇头,我就在她面前晃动起来,直到把她也逗乐了。
二月底,我去学校接马蒂一起吃午饭。从学院出来的时候,他正跟一群学生说着话,其中几个年纪约莫只有他的一半。与年轻时相比,哥哥的品位着实提升了很多。他穿着一件优雅的灰色西装,里面配蓝色衬衫,脚上是一双亮棕色的布达佩斯特牌皮鞋,或许是为了掩饰脱发,头上还戴了一顶大号鸭舌帽。他听斯普林斯汀、传声头像乐队和范·赞特,戴着一副不起眼的眼镜,看上去已经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家伙了。
“你跟学生们说什么呢?”
马蒂推开餐馆的门,说:“有个人在快下课时问,自由意志是否真的存在。”
“然后呢?”
“肯定存在啊,但相比这个问题,更重要的其实是我们对它的态度。就算对大脑的科学研究证明我们不能自主做出选择,我也不会认同这一点。”说到这儿,他笑了,“即使自由意志只是一种幻觉,它也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我正想答话,手机突然想了。阿尔瓦打来电话。
“求你快回家!”她说。
我感到胸口一紧。不知为何,文森特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如果家里有谁出了事,那肯定是他。
“孩子们出事了吗?”一进家门,我连忙问道,“文森特受伤了?”
“没有。”
我松了口气,望向她:“那怎么了?”
阿尔瓦笑了,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扭过头去,我沉默地躺倒在她身边。
生活不是零和游戏,它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它有时候是那么公平,让一切都有了意义,有时候却是那么不公,令人不禁怀疑一切。我扯下命运的面具,却只看到了意外和巧合。
得知阿尔瓦癌症复发后的那几天,我一直神情恍惚。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和脾,医生给她安排了化疗和放疗,并加大了药物剂量。难以计数的毒物被注入她的体内,问题重新回到了原点:癌细胞和她,究竟谁存谁亡。
这些天,哥哥和埃莱娜搬到我家,我们三人一起照顾孩子。马蒂负责陪他们玩,埃莱娜晚上给他们讲故事,早上上班前开车送他们去上学,我则一大早就出门去医院。我们几个都努力表现得乐观一些,但文森特还是最先发现了端倪。
“她真的要死了吗?”他问。
我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不,当然不会。”
“那她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在?”
“这样她才能得到更好的帮助。别担心,妈妈不会倒下的。上次她不就恢复健康了吗?”
这番话似乎让他平静了一些。路易丝虽然看上去比弟弟更有信心,但一有机会,她就会去医院看阿尔瓦,爬到她的病床上。直到今天,她俩一起躺在病床上那一幕依然清晰地保存在我的脑海中。她们都一言不发,一个是因为虚弱,另一个是因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