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改变(2012—2014)(第9/12页)
我只是笑了笑,但恐惧很快就钻进了我的心里,就像有一只拳头顶在胃上,让我感受到切身的痛楚。这种痛苦足以把世界扭成一个结。
阿尔瓦抓起我的手。我们手的大小很般配,握着她的手,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温暖。当年,在停在乡村小酒馆前面的红色菲亚特里,我就这么做过。我在她那儿一直待到天黑,才骑上摩托车离开。马蒂已经哄孩子们上床了,但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车去了城外。来到乡间小路上,我加大了马力。寒风吹过我的脸,我享受这种感觉。
有时候,我直愣愣地盯着路面,一切仿佛都从我眼前消失了。接着,我看到她在学校里坐在我身旁的样子。一头红发,小心翼翼,戴着夸张的角质眼镜,虽然前门牙有点歪,但还是一个美人胚子。这个阿尔瓦对我来说是那么神秘。
现在,我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这个女孩失去了她的姐姐,后来去了俄国,在那儿结了婚。我知道她后来与我重续前缘,生了两个孩子,还有在夜间独自散步的习惯。我也知道她是一个好母亲,后来得了病,躺在医院里。当年阿尔瓦在学校里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预料不到这一切。当时的她只是坐在一个刚刚成为孤儿的城市男孩身边的乡下女孩。这就是故事的开端,属于我们的故事。
后来,我想到了死亡。从前我一直以为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就像从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飞过。触碰到雪的那一刻,虚无的世界中便装满了一个人的回忆、感受和画面。有时候,这些信息是那么美妙,那么奇特,灵魂需要深入其中,在里面停留片刻,才能继续前行,穿过虚无的世界。
七月底的一天,我一个人在家。正值午后,家中笼罩着一种陌生的宁静,凉爽的风从院子里吹过,没入灌木丛中。前几个小时里稀稀落落下了好一阵子雨,但现在,灿烂的阳光又穿透了蓝灰色的云层。我决定把我十九岁时写给阿尔瓦的信找出来。写信的时候,正是与她分别前不久。当时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有把信给她。我觉得它太幼稚,太做作了。相反,我只是引述了父亲的话,说了她是我真正的朋友那番鬼话。于是,这封写于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的亲笔信,她再也没能读到:
亲爱的阿尔瓦,
希望你还喜欢我写的小故事。就算你不喜欢,也别要求太高。对了,这个周末我终于读完了《心是孤独的猎手》。现在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麦卡勒斯了,这个故事也很打动我。现在我也明白了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书中的人物,在午夜过后去咖啡馆游荡。但实际上,那些每天晚上在那儿相聚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迷惘和失意。我不希望你也成为那样的人。另外,更触动我的是书中一个人物里外分明的双重人生。过去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明白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外在的世界,也就是其他人口中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中,我父母双亡,没有朋友,哥哥姐姐头也不回地弃我而去。我或许会学个什么专业,然后找一份工作。在这里,我不能向他人倾诉,也许看上去有些冷漠,甚至失去了部分乃至全部的自我。死亡在终点等候,有时候我真想就此消失。
内在的世界有所不同,它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可一切不就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吗?你总是问我,在发呆或是上课走神时都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做我自己。有些时候,我想象自己在美国长大,我的父母还在世。再比如今天,我就在上课时神游了意大利,同行的有我的父母、阿姨和哥哥姐姐,大家都坐在一辆舒适的房车里。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很难用言语形容。我们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一起开车沿着阿马尔菲海岸行进。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那儿的空气中混杂着柠檬和海藻的味道,给你描述秋天树叶的颜色,给你形容我们吃的西瓜被阳光笼罩的样子。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姐弟三人都谈论了些什么,我们的父母向我们投来了怎样的目光。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馆,姐姐第一次抿了一口葡萄酒,还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但其实我知道,那味道让她恶心得要死。
我当然清楚这些幻想是多么幼稚。但我也坚信在苍茫宇宙中总存在一个地方,能够将两个世界看得一般真切。真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当一切已成过往云烟,当时光在数十亿年后抹平了一切,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任何事物曾经存在,所谓的现实也就失去了意义。到那时候,我脑子里想出的这些故事,也许就跟人们所谓的现实一样真实,或者一样不真实。
你肯定在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你肯定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只是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慕尼黑租房,而没有向你坦白我的感受,虽然这或许显而易见。我无意冒犯。相反,实际情况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还不知道你对我的想法和感受。我不愿拿我们之间的感情作赌注,害怕继失去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后,又失去你。
不过,这封信是我藏匿了许多年后迈出的回到外在世界的第一步。跟你说的这些,我从未对其他人说过,因为我也知道,过于沉浸于自我其实是个错误。我希望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那就是现实。
你的尤勒斯
八月的一天,具体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医院走廊里的顶灯不停闪烁,搅得我心烦意乱。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有人从走廊上跑过,运动鞋在地面上发出摩擦的声响。我望着医生机械活动的嘴唇,他的话在我耳边久久回荡。治疗没能取得成效,癌细胞进一步转移,这场斗争已经失去了希望。药物作用使阿尔瓦的身体愈发虚弱,癌细胞已经遍布全身,可以为所欲为了。医生建议终止治疗,只进行临终关怀。
他们说她只剩下几个星期了。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只剩下几个星期了。
虽然私底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我们一直不愿放弃希望,盼望着最后会有奇迹出现。即便在医生做出这番诊断之后,我依然不敢相信。这肯定只是我的幻觉,下一刻,我们又会坐在桌前,一起吃晚饭,一起玩棋盘游戏。这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是。
我仿佛丧失了感觉,失神地拖着脚步走过医院的走廊,推开了阿尔瓦的房门。过去几周,我曾上百次走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只不过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见到我进来,阿尔瓦说,“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