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人生(第2/6页)

有一次,他睡不着,抱着被子来到了客厅。每天晚上,我都坐在那儿看电视。一切就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文森特看了我一眼,像是在问我是否允许他那样做,我摸了摸他的头,他明白过来,依偎到我身旁。电视里正在放一部关于水晶的纪录片。有些水晶只能在黑暗和阴影中生长。这就是结晶。

突然,文森特流下了眼泪。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一直盯着电视,似乎极力想要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泪水。我拥抱了他,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开始哭泣。

“我也想她。”我不断重复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安静下来,进入了梦乡。有好一会儿,我没有看电视,只是望着他。从前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父母去世后,我孤身一人坐在寄宿学校的宿舍里,头发上残留着雪花。课间的时候,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操场上,看着其他孩子在一旁追逐打闹。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离开。

我把文森特抱上床,给他盖好被子,感受着我们之间的骨肉亲情。在这个男孩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令我感到痛苦。

深秋,我去柏林看望丽兹。她辞去了教师的工作,专职写儿童书,并且自己给它们配上插图。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在看到她的第一批手稿和插图之后,我更坚定了这个看法。无论如何,马蒂和我都答应给她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你后悔辞职吗?”我问她。

“一秒钟都没后悔过。学生们都不给我写情书了。所以我知道我该走人了。”

丽兹搬到了克罗伊茨贝格区的一间公寓里,从前那些装满玩偶、小人、亚洲茶杯和非洲陶罐的箱子和橱柜大多被她送了人。她的新家整洁空旷,窗明几净,只有厨房里还挂着一幅寄宿学校时代的老照片。当时的我将满十四岁,个子矮小,耽于幻想;马蒂十六岁,是一个穿着皮衣、留着长发的巨人;丽兹那年十七岁,穿着绿色的连帽大衣,一双眼睛从帽檐底下叛逆地看向相机,嘴角还叼着根烟。这毫无疑问是属于她的青春。

“对不起,当年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了。”我听见她说,“我也想做一个照顾弟弟的大姐姐,可我却抛弃了你两次,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就是搞不定自己。”

我把目光从那张照片上移开,说:“已经没事了。”

“你总是说:已经没事了。这是在跟你自己过不去。其实仔细想想,没有什么是无所谓的。”

“也许吧,反正说这些也没用了。”

她点了点头。“对了,我跟他上床了。”

“跟谁?”

“还能有谁。”

我真的想不出来。

“跟托尼。”

一开始,我着实吃了一惊,嘲弄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现在要跟他上床?”

“因为我想生个孩子。”

“那别的呢……”

“哪有什么别的,还不是为了繁殖下一代。我知道这听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因为我从前最不吃怀孕生子这一套,坚持认为性是狂野的,一定要能给人带来快乐才行。但现在或许真的到了该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我想说些什么,但她做了个让我闭嘴的手势。

托尼这些天异常兴奋,对此我丝毫不感到奇怪。当我警告他不要指望太多时,他摆了摆手。

“你不能在热恋的同时又很聪明。”

“这是谁说的?”

“鲍勃·迪伦。”他咧开嘴笑道。

“可你明知道她不爱你。”

“有了孩子可能就不一样了。”托尼撞了我一下,“对了,你们大家都搬到一块儿住,我觉得挺好!”

“说实话,这有点让我想起了寄宿学校的生活。我慢慢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在某个时刻重现。”

“寄宿学校……我们经常去打台球的那家小酒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头彩。”

“没错,头彩。你怎么什么都记得呢?我感觉你简直是过目不忘啊!”托尼指了指我的额头,“一切都被关在这里。”

你做不了别的,只是一个回忆者和收藏者。若干年前,阿尔瓦曾这样对我说。这句话或许没错。她的姐姐约瑟菲娜、她们睡前翻的跟斗、海伦妮阿姨、身心憔悴的奶奶、从前的老同学、远房亲戚、唱片公司的老板,当然还有诺拉——在我的脑海里住着一大帮这样常常被我遗忘的人。他们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旅途,我不想让他们就此消失,那感觉就像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开始改写我的小说。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担心自己会不会写得太过阴郁,而且我也知道,要想把所有人都写得恰到好处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她。但这毕竟是我一直想为阿尔瓦做的事:我要让她成为一个不朽的小说人物。虽然这个故事我一直没有写完,但我绝对不会停止写作。我已经明白:只有在小说中,一切可能的事物才能同时存在。

我既可以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小男孩,也可以是一个骑车从山坡上疾驰而下、摔断了胳膊依然不肯放弃的孩子;我可以是一个父母双亡后生活在梦里的孤僻男孩,也可以是一个父母健在、意气风发、深受女孩欢迎的学生;我可以是一个不敢表明心迹、遁入孤独的青年,也可以是一个乐观自信、紧紧掌控着自己生活方向的大学生;我可以是一个不知何去何从、中断学业进入一家柏林厂牌工作的失意者,也可以是一个与此无关、远渡重洋并一直生活在国外的男人。我可以做一个意志坚定的成功的摄影师,满足父亲的期待;也可以做一个作家,用另一种方式与自己的父亲和解。我在阿尔瓦那儿根本没有机会,因为她的姐姐没有失踪,她后来也不需要我。阿尔瓦在我这儿也没有任何机会,因为中学毕业后,我过得很好,根本就不需要她。我终于找到了此生的挚爱,却又过早地失去了她。我本可以在年轻时便将她留下,好好利用所有时光。或者我再也没有和她重逢,而是留在了诺拉身边,跟她生了一个儿子。或者我在蒙彼利埃长大,婚后膝下无子,根本就不认识阿尔瓦。

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而在这千万种可能中,有一种成了现实。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只是巧合。从年轻时我就感觉到,自从父母死后,我的生活就走上了另一条错误的道路。相比我的哥哥姐姐,我更爱不停地追问自己,青少年时代发生的事情到底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只有我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无论我任凭过去对我施加影响,还是将它反驳得一无是处,我都还是我自己。一想到和阿尔瓦及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明白:这已经被我刻下许多明显痕迹的另一种人生,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