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1/47页)
她继续走下楼梯。她本应该建议罗拉换件衣服,以便掩盖她胳膊上的抓伤的。如果被问及抓伤的事儿,她可能又要哭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提了建议也很可能无法说服罗拉不要穿一套令她走路都十分困难的礼服。长大成人就意味着渴望接受这种种障碍。她自己就在接受它们的挑战。虽说那不是她身上的抓伤,但她觉得自己对它以及即将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负有责任。当她父亲在家时,家里有一个固定的轴心,一切都围绕着它。他什么都不组织,也不在房子里四处走动替别人操心,他极少告诉别人要做什么——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藏书室里。但只要他一在家,家里就有了秩序,就给人带来了自由。大家肩头上的担子卸掉了。当他在的时候,她母亲缩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膝上放着一本书,待在楼下,就足够了。当他在餐桌前和蔼、平静、充满信心地就座时,厨房里的一场危机就化解成了一出滑稽短剧;他若是不在,那就会演变成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他知道绝大部分应该知道的事情。当他不知道时,他非常清楚该向哪个权威讨教,并会带着她去藏书室帮她找答案。正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样,假若他不是部里的奴仆,假若他不是忙于作不测事件的应急计划,假若他在家,派哈德曼去酒窖拿酒,在谈话中引导着话题,当到了“表决”时,不征求他人意见就做出决定,那么,她现在就不会这般步履沉重地穿过走廊了。
一想到她父亲,她不由自主地在经过藏书室的门口时放慢了脚步。藏书室的门一反常态地关着。她驻足倾听。厨房里传来金属碰击瓷器的叮当声;客厅里,她母亲在柔声地交谈;在附近,双胞胎之一用高昂清晰的声音说道:“它里面带有‘u’这一字母,真的。”他的孪生兄弟回答道:“管它有没有。把它放到信封里去。”然后,从藏书室的门背后传来一声刮擦声,接着是砰地一声闷响和好像是发自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嘟哝声。在她记忆里——布里奥妮后来对此事进行了反思——当她把手放在黄铜门把上转动时,她并没有期待具体见到什么。但她既然已经看过罗比的信,她已经把自己认作是她姐姐的保护人,而且她已经受到了她表姐的指导,因此她眼中所见到的情景必定或多或少地受到她已经知道的,或者她认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的影响。
起初,当她推开门走进去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室内只点了一盏草绿色的台灯,灯光只照亮了它所在的桌子上摆放着工具的皮质桌面。走近了几步以后,她看到了最远处角落里他俩深色的身形。尽管他们一动不动,但她立刻明白是她中断了一次袭击,一场肉搏战。这场面与她的忐忑不安完全不谋而合。她感觉到她过于焦虑的想象已经把这两个人投射到了一摞摞书脊上。这种幻觉,或者说对幻觉的期盼,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而烟消云散了。没有人动弹。布里奥妮越过罗比的肩膀,瞪视着她姐姐惊恐的眼睛。他已回过头,看着不速之客,但他没有放开塞西莉娅。他把身体挤靠在她身上,已将她的裙子一直拽到她膝盖之上,并把她囚困在书架交汇而成的空间中。他的左手放在她的头颈后面,抓着她的头发,他的右手抓着她的前臂,前臂高高举起,成抗议或自卫状。
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巨大而狂野,而裸肩细臂的塞西莉娅显得如此虚弱无力。当布里奥妮朝他们走过去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有何作为。她想大喊,但她喘不上气来,她的舌头又重又沉不听使唤。罗比移动了一下身体,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她姐姐。塞西莉娅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他放了她。布里奥妮停下脚步,叫着她姐姐的名字。当她与布里奥妮擦身而过时,塞西莉娅没有一点儿感激或如释重负的表示。她面无表情,几近镇定自若,径直朝敞开的门望去。然后,她撇下布里奥妮和罗比,走了出去。他也不朝她看,而是面向着角落,忙着拽正夹克衫,整理领带。她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他,但他没有攻击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于是,她转身跑出房间,去找塞西莉娅,可是走廊里已空无一人,她不清楚塞西莉娅往哪边去了。
第十一章
尽管后来在融化的巧克力、鸡蛋黄、椰奶、甜酒、杜松子酒、香蕉粉和冰糖中掺入了新鲜碎薄荷,但鸡尾酒并没有使人精神倍爽。傍晚的高温已夺去了人们的胃口。走进这间毫不通风的餐厅,一想到吃的是烧烤晚餐或色拉烤肉,人们就胃口骤减,倒宁愿喝一杯凉水。然而,只有小孩才可以喝水,其余的人只能喝一些温热的甜酒来充沛自己的精力。定然已经打开了三瓶酒,放在桌上了——杰克·塔利斯不在的时候,贝蒂通常会作这样令人精神振奋的猜测。三扇高高的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因为窗架在很久以前就歪掉了。当就餐的人们步入餐厅的时候,从波斯地毯上扬起的一股暖暖的尘香扑鼻而来。惟一令人欣慰的是,鱼贩子运载第一趟蟹的车半路抛锚了。
构筑地板与天花板的黑斑点点的建筑板材和画在巨大帆布上的一幅油画加强了房间中令人窒息的气氛。这是一幅康斯博罗风格的肖像画,悬挂于自建造以来从未点燃过的火炉之上方——堪称建筑制图中的一个失误,因为没有给烟囱管道预留位置。画中的贵族家庭——一对父母,一双女儿,还有一个婴儿,个个都是薄唇小嘴,脸色苍白,活像鬼魂——在一片依稀可辨的托斯卡纳风景前面摆好姿势。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谁,不过哈利·塔利斯倒有可能觉得画中之人会给他的家庭增添一份坚固的色彩吧。
艾米莉站在桌子的一头,安排着进来就餐的人入座。她叫保罗·马歇尔和利昂坐在她的左右。利昂右边是布里奥妮和双胞胎,而马歇尔的左边是塞西莉娅,然后罗比,然后罗拉。罗比站在自己的座位后面,手抓住椅子,似乎没人听到他仍然在怦怦直跳的心,他感到很惊讶。他没有喝鸡尾酒,而且也没胃口。他将目光微微地从塞西莉娅身上移开。其他人一一入座后,他欣慰地发现自己坐在了孩子们的中间。
他母亲点了点头, 在此鼓励下, 利昂低声说了半句谢恩祷告——就是我们要听的那句——回答他的是椅子“咯吱咯吱”的“阿门”声。大家就座,摊开餐巾,贝蒂拿来了牛肉。随后是一阵沉默,要是杰克·塔利斯在场的话,肯定会挑起某个无聊的话题打破沉默。每个人都看着贝蒂,听她叮当作响地用勺子在主菜碟上给大家分牛肉,还一边低语着。当房间里一片寂静的时候,他们还关心些什么呢?艾米莉·塔利斯本来就不擅长谈天说地,所以并不在意。利昂,整个儿地在自娱自乐,他躺在自己的椅子里,研究着手中酒瓶的标签。塞西莉娅还没有从十分钟以前的事中回过神来,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罗比本来对家庭琐事了如指掌,可以略作发言,但他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对他而言,如果能对他身边的塞西莉娅那赤裸的手臂——他能够感到它的灼热——以及坐在对角的布里奥妮敌意的目光视而不见,已经心满意足了。此外,即使允许孩子们挑起一个话题,他们也无能为力:布里奥妮满脑子想的只是她亲眼目睹的东西;而罗拉正沉浸于由于遭受袭击而感到莫名的惊讶和一系列复杂矛盾的感情之中;双胞胎则在策划一个秘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