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3/47页)

半个小时以前,根本就没有希望可言,在布里奥妮拿着他的信消失在那间房子里以后,他徘徊着,痛苦着,即便是走到了前门,还是没有下定他的决心。他在走廊的路灯及其惟一的一只忠心耿耿的飞蛾下,踌躇了几分钟。他要两害相较择其轻。事情明摆着,要么现在就进屋,面对她的愤怒和厌恶,作出一个不可能被接受的解释,并且很可能被拒绝——这是难以忍受的屈辱;要么现在就回家,一句话也不说,让她觉得这封信正是他所要寄的,而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不得而知,只能让自己整日整夜地受着那些凭空想象的折磨——这就更加难以忍受了。真是个懦夫。他重新想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已经别无他路了,他必须与她谈一谈。他将手伸到门铃按钮上。然而,他还是想走开。他可以躲在书房给她写一封道歉信。懦夫!他的手指下就是冷冰冰的门铃按钮。在他又一次的思想斗争开始之前,他迫使自己按了下去。他站在门前,就像一个刚刚服了药想要自杀的人——除了等待,他别无选择。他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正穿过大厅向门走来。

她开了门,他看见了她手中折着的便条。他们互相对视了好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在他刚才犹豫不决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准备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他惟一所想的就是她比他想象中更漂亮。她所穿的丝裙子将她的曲线体现得恰到好处,但只是性感的樱桃小嘴,似乎表示出不满,甚或是厌恶。她身后的灯光很强烈,刺激着他的眼睛,使他很难分辨出她确切的表情。

最后他说,“西,这是个错误。”

“错误?”

不远处,有声音从客厅那边穿过大厅敞开的门传了过来。他听到利昂的声音,然后是马歇尔的。也许是因为害怕被他们打扰吧,她往后退了一步,把门开得更大了,他跟着她穿过大厅,走进光线昏暗的图书馆,在她寻找桌灯开关的时候,他等在门口。灯亮了,他将身后的门关上。他心想,几分钟后他就会穿过公园,走回平房。

“这封信不是我原本打算寄的。”

“哦?”

“我寄错了一封。”

“哦。”

他不能从这些简洁的回答中推断出任何东西,而且他依然未能看清她的表情。她走到灯后,穿过书架。他跟着走向房间深处,虽然不能紧随着她,但也不愿让她离得太远。她本来可以在门口就赶走他的。现在终于有机会让他在离开之前作番解释了。

她说:“布里奥妮看了信。”

“哦,天哪。我很抱歉。”

他本来想唤起她对阅读奥瑞厄利版本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追忆,那是一种隐藏至深的激情,是对陈规旧俗的背叛。《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在伦敦索霍区偷偷摸摸买来的。可是这一新的要素——这个天真幼稚的孩子——却使他的错失无法减缓。再继续下去就会毫无意义了。他只能重复一遍,这一次低声细语道:

“我很抱歉……”

她越走越远,向着角落走去,走进深深的阴影。尽管他认为她是在躲避着他,他还是向着她走了几步。

“真是件蠢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看它。没有人应该去读它。”

她还是往后退。她的一只手肘放在书架上,似乎她要顺着书架往后滑,然后消失在书丛中一样。他听到一声轻轻的湿湿的声音,正是那种在人们欲说还休之时所发出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想到,她并不是想躲避他,而只是想将他引进到更暗的角落中。自他按了门铃这一刻起,他并没有失去什么。于是,随着她往后退,他渐渐地朝她走去。直到她走到角落,停了下来,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他也停了下来,与她间隔不到四英寸,现在与她距离够近的了,而正好有足够的灯光。他看到她的泪眼蒙眬,似乎有话要跟他说。但此时此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使劲摇了摇头,让他等待。她转向一边,用双手作尖塔状,捂住鼻子和嘴巴,并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痕。

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说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她的喉咙一阵紧缩。她不得不停下来。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又很快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加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好几个月了。我不知道。但是今天……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我的意思是说,我今天看什么都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切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太尖锐,太真实了。甚至我自己的双手似乎也变了。有时候,我仿佛觉得很多事情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生你的气——也在生我自己的气。我以为如果我不再见你,不再与你说话,我会非常幸福。我以为你会去上医学院,而我会很高兴。我真的对你很生气。我认为不去想它,是一个很好的办法。非常方便,真的……”

她微微一笑。

他说:“它?”

直到现在,她紧盯着他的目光有点下移了。当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注视着他。他所看见的只是她眼睛中白花花的泪光。

“你比我早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不是吗?你比我早知道。这就像是你跟某个东西挨得如此之近,而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即使现在我也不敢确定我能看见它。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她垂下目光,他等待着。

“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因为它使我行为荒谬。而你,当然……但是今天早上,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像那样的事情。事后我非常生气。它居然会发生。我告诉自己,我给了你一件用来和我作对的武器。然后,今天傍晚,当我开始懂得——唉,我怎么可以对自己如此一无所知?如此愚蠢?”她心头一惊,脑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诉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害怕他不理解她,害怕她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害怕她说了这些话只是更加孤立她自己,害怕他会把她当成一个傻瓜。

他走得更近了。“我懂。我非常理解。但你为什么要哭?还有其他别的事吗?”

他以为她要找出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当然他是指某个人,但她并不理解他的问话。她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她在哭泣?她心潮澎湃。她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呢?而他转而觉得自己的问题太不公平,太不恰当。他极力想纠正自己的错误。他们惶惑地互相对望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感到在他们之间存在的某些微妙的东西可能会弃他们而去。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现在这一事实似乎成了障碍——他们对以前的自己感到很尴尬。近几年来,他们的友谊变得模糊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紧张了。可是它依然是一个老习惯,而如今要打破友谊,变成关系十分密切的陌路人,就需要一个明确的目的,而这一目的暂时已弃他们而去。眼下,他们似乎难以用语言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