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7/21页)

他跟着迈斯和耐特尔走进了沿海大道的第一家酒吧,那里喧声充耳,乌烟瘴气,还弥漫着一股恶臭。放在柜台上的两个小衣箱打开着,里面装满了香烟——可是那儿没什么可以喝的。架子与磨砂镜子并排摆放在柜台后面,上面空无一物。看到特纳弯下腰在柜台后面四处搜寻,周围的人都大声笑开了。每个刚到这儿来的人都这么干过。外面那群烂醉如泥的人早就把酒喝得精光了。特纳推开人群,挤进后面一间小厨房里。这间厨房残破不堪,水龙头也干涸了。外面有一个小便池,边上堆放着一箱箱空瓶。一条狗将一听空空的沙丁鱼罐头拱过一块水泥地,试图把舌头伸进去。特纳只好再回到酒吧里,又听到里面刺耳的喧哗。没有电,只有昏黄的日光,仿佛让啤酒给染了色,尽管这儿正缺啤酒。虽然酒吧里什么喝的也没有,但这里仍然挤满了人。人们陆续走进来,却因找不到喝的而大失所望,却又懒得离开,只好抽抽不要钱的香烟,体味一下不久前这儿有人痛饮留下的痕迹。自动售货机空空地挂在墙上,摇摇欲坠,原来倒放在里面的瓶子早已被一扫而光。粘乎乎的水泥地板散发出阵阵饮料那微酸甜美的气味。噪声、拥挤、还有充斥着烟草气味的潮湿空气暂时满足了他们对故乡酒吧的怀念,在那儿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周六夜晚。这是沙石之站,是索榭霍尔街,是这两地之间的任何一处。

特纳身处于这片嘈杂之中,拿不定主意要做些什么。要奋力挤出人群得费好大劲儿。从周围对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昨天有几艘船到过这里,说不定明天也会再来几艘。他踮着脚站在厨房门口,朝人群对面的两位下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示意他们运气可真不好。耐特尔朝门的方向扬了扬头,于是他们开始往那儿靠拢。有酒固然是件好事,可如今他们更想喝口水。他们慢慢地在推来搡去的人群中挤出来,终于汇合了,可这时通往门口的路却被堵住了。一大群人围在门口,他们的背形成了一堵牢不可破、密不透风的墙,中间圈住了一个人。

那个人个子肯定不高——还不到五英尺六英寸——因为特纳透过人墙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点儿后脑勺。

有人叫道:“回答这个浑球的问题,小家伙。”

“对,快回答。”

“喂,头上抹着光亮发乳的家伙,你当时在哪儿?”

“他们害死我的同伴时,你在哪儿?”

一口唾沫吐到那人的后脑勺上,又顺着脑袋流到他耳朵后面。特纳绕着人墙走来走去,想看个究竟。他先看到灰蓝色夹克,然后看到那人脸上默然的恐惧神情。他矮小结实,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又模糊不清,这副眼镜使他惊恐的目光更加夸张了。他看起来像一名归档管理员,或许是一个早已解散了的司令部里的电话接线生。可实际上他是一名英国皇家空军,肩负着士兵的职责。他缓缓转过身,瞪着那一圈审讯员。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也不打算否认因为自己的缘故,“烈火”和“飓风”没能到达海滩上空。他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帽子,关节都在微微颤抖。一名站在门边的炮兵从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名士兵胸前,那名士兵随手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又把他打了回去。周围叫好的呼声四起。每个人都已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当然有人要对此付出代价。

“皇家空军跑哪儿去了?”

有人抽了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得如同抽了他一鞭子,他的眼镜应声落地。这记耳光标志着拷问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审讯方法又达到了新水平。没了眼镜,他眯缝着眼睛,像两个不停抖动的小圆点,他弯下腰去在脚边摸索。他这么做显然是错误的。一个穿着钢头军靴的人从背后用力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飞起了一两寸高。看到他那狼狈样儿,周围的人都轻声窃笑。酒吧里其他人察觉到要发生有趣的事了,都慢慢地围拢过来看好戏。人越聚越多,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个人责任感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妄自大和不计后果。当有人在那家伙头上捻灭香烟时,周围欢声鹊起。他们嘲笑那个人的惊声尖叫,他的尖叫声因极度痛苦听起来像在喜剧中一般夸张。他们痛恨他,因此他活该备受折磨。他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德国空军的领空自由权,每一次斯图卡式轰炸机的空袭,每一位他们牺牲的战友。每一次失利,每一次战败,都由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伙所赐。特纳想,要想做点什么帮帮这个可怜的人,自己必定也会受牵连而遭到严刑拷打,但是又不能什么也不做。也许参加拷问比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带着一股强烈不悦的冲动,他尽力张望。正在这时,一名带着威尔士口音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皇家空军上哪儿去了?”

可是令人困惑的是,那个人既没有大声呼救,也没有屈身求饶,更没有为自己的清白无辜极力辩护。他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命运。难道是因为他太迟钝了,从没想到自己会死?他凭感觉折好了眼镜,放在了口袋里。摘掉了眼镜,他的脸似乎也空了。他像一只处于光天化日下的鼹鼠,惊慌地盯着那群折磨他的人。他嘴唇微张,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回有人朝他挥了一拳,他没看清楚挥过来的拳头,躲避不及,所以足足挨了一拳。他的头被打得猛地往后一仰,这时另一个人顺势踢了他的小腿一脚,围观者于是又发出一阵开心的欢呼叫好,还夹杂着些许劈里啪啦的掌声,好像在为乡下草坪上的摔跤比赛中的及时出击而喝彩。如果奋起保卫这个人,那简直是精神错乱;而要是置之不理,那就未免令人作呕了。与此同时,特纳十分理解那群折磨人的家伙的兴奋活跃,蠢蠢欲动,也体会到这样阴险的方法同样使自己兴奋。他自己可以用他那把长猎刀干出一些残暴的行径,以赢取这百号人的敬佩爱戴。为了摆脱这种想法,他开始计算人群中两三位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强壮的士兵。但是真正的危险却潜藏在周围的旁观者以及他们义愤填膺的气概中。他们确实从折磨此人的过程中得到乐趣。

现在的情况是:无论谁出手打一拳,必得运用机智或幽默赢得大伙儿的一片掌声。整个气氛中充溢着想以各种各样创造性的折磨方法取悦大伙儿的热切渴望。谁也不想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有几秒钟,这样的气氛有所收敛,可是特纳凭他在旺兹沃思的经验知道,接下来的时刻,单击独打马上就会变成集体殴打了。那样的话,折回原点就不可能了,而对那名皇家空军士兵而言,只意味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右眼下方的颧骨已被打得又红又肿。他双拳紧握在下巴下——手中仍抓着帽子——双肩耸起。他的这个姿势像在防卫,又像是在表示虚弱和屈服,而这样反而会挑起更猛烈的暴行。如果他说了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围着他的人也许还会记起他也是个人,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兔子。刚才那个发过问的威尔士人矮小结实,是个地雷工兵。此时,他拿出条帆布带子,将它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