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7/22页)

也许,这是计划破产的先兆。她沿着克拉珀姆大街往回走。该吃早餐了,得重新思量一下。她路过地铁站附近的一个饮水槽,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脸浸入其中。她找到一家土褐色的小店,窗户污迹斑斑,地上满是烟头。但食物想来不会比她平时吃的要差吧。她要了一杯茶、三片吐司以及一些人造奶油及略带粉色的草莓酱。由于自己血糖低,她就往茶中加入了大量的糖。但甜味还是掩盖不了茶中消毒液的味道。

第二杯下肚后,她心情好了些。这茶温度适中,可以一饮而尽。随后,她上了趟卫生间。卫生间在咖啡屋后,要穿过鹅卵石铺成的院子。这个无座形的卫生间臭气熏天,不过对一个实习护士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她在鞋后部垫了些卫生纸,这使她能坚持走完余下的一两里路。砖块砌成的墙里放着一个洗手盆,上面有一个水龙头,另有一块灰色的菱形肥皂,她觉得最好不要去碰它。打开水龙头,污水直溅到脸颊上。她用袖子擦了擦干,并梳了一下头发。没有镜子,她只能面对砖墙想象她的脸庞。不过,口红是不能擦了。她用一块浸湿了的手帕轻抚了一会儿脸,并拍打了几下,使脸色红润起来。她要去见她亲爱的姐姐。但做这个决定时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离开了咖啡店。当她沿着公地走去时,她感到自己与另一个自我的距离在扩大。那一个真切的自我正走回医院。而这个正朝贝尔罕姆方向走去的布里奥妮也许只是一个虚幻的幽灵而已。这一不真实的感觉在半小时后她走到另一条大街时,变得仿佛越发强烈了。这条街与刚才抛在身后的大街看来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整个伦敦好像没有中心,它只不过是一个个灰暗小镇的聚合体。她下定决心,绝不生活在这种地方。

她要找的街离地铁有三个路口,地铁站也是千篇一律。爱德华式的排屋,破破旧旧的,用网眼帘遮掩着,足有半英里长。都德里别墅四十三号处在这条街的中部。除了那辆老福特八号,它毫无其他特色可言。那辆车没有轮子,用砖块支撑着,占据了整个花园的前部。里面没人的话,她想就可以离开了。这样说起来自己也算来过了。门铃已经坏了。她敲了两下门,然后站定。她听到一位妇人愤怒地喊了一声,随后传来砰的关门声和一阵脚步声。布里奥妮又后退了一步,想退到街道上去。在摸索门锁和不耐烦的叹息声中,一位高个尖脸、三十多岁的妇人打开了门。她用劲过猛,气喘吁吁的。这妇人一脸火气,看来她刚才在争吵时被打断了,此刻还未能调整好她的表情——她口张开着,上嘴唇稍微歪撇着。她把布里奥妮让进门来。

“你有事吗?”

“我想找塞西莉娅小姐。”

听了这话,她的肩膀顿时塌了下来,头也向后扭去,似乎想竭力抑制住破口骂人。她上下打量着布里奥妮。

“你样子挺像她的。”

布里奥妮一脸迷惑,茫然地盯视着她。

这个女人又发出了一声近乎吐痰那样的叹息声,然后穿过门厅,来到楼梯脚下。“塞西莉娅,门口有人找。”她叫喊道。

她走回房门口。到走廊的一半时,她向布里奥妮投去了一个轻蔑的眼神,重重地关上自己的房门,身影消失了。

室内一片沉寂。布里奥妮的眼神穿过前门,落在一片花色亚麻油地毡上。开始的七八个台阶都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第三个台阶的铜柱已不见了。大厅的中间是一张靠墙的半圆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擦得雪亮、类似面包架的装信木架,里面空无一物。地毡从楼梯一直铺到一头房门的前面,门上装的是霜状玻璃。这扇门通向后面的厨房,房内墙纸也是带花纹的,一束花枝上有三朵玫瑰夹杂着些许雪花的图案。从门口到楼梯口,她数了数,一共是十五朵玫瑰,十六朵雪花。这似乎带着不祥的预兆。

她听见楼上的一扇门打开了。刚才她在敲大门时砰的一声关上的兴许就是这扇门。然后是吱吱呀呀上楼梯的声音。一双穿着厚袜子的脚出现了,上面露出了苍白的皮肤,还有一件她认识的蓝色睡袍。这是塞西莉娅吧。但因衣冠不整,她并未下楼,而是从走廊边探头向下看,想确认门口的人是谁。过了一会儿她才认出了妹妹,于是慢慢地走下三级楼梯。

“噢,天哪。”

她坐了下来,抱起双臂。

布里奥妮依然站在那儿,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只脚仍在花园的小道上,另一只脚踏在门口的台阶上。女主人房间里的收音机开着,观众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喜剧演员的有趣独白,最终被收音机里人们的掌声打断了。一支快乐的乐曲骤然奏响。此时,布里奥妮跨了一步进了门厅。

她咕哝着说:“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塞西莉娅正要起身,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她问道:“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你要来呢?”

“你没有来信,所以我就来了。”

她拉了一下睡袍,拍了拍口袋,似乎在找烟。她的肤色更黑了,手的肤色也成褐色了,她并没有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但也没有打算即刻站起身来。她开口说话与其是为了改变话题,倒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时间。“你现在是一个实习生?”

“是的。”

“在哪家病房?”

“德拉蒙德护士长那儿。”

布里奥妮不清楚塞西莉娅是不是熟悉这个名字,也弄不明白她是否会因和妹妹在同一家医院受训感到不高兴。

这里还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塞西莉娅总是用一种母亲似的高高在上的口吻与她说话。小妹妹!现在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她僵硬的口吻分明警告布里奥妮不允许她问起罗比的情况。布里奥妮又向门厅跨了一步。她意识到她身后的门还开着。

“你在哪儿上班?”

“摩腾附近,一家急救医院。”

一家急救医院,那是一个被征用的地方,收治的往往是战地转运医院的重症病人。那儿有太多的禁区。在那儿,有些事既不能说,也不能问。姐妹俩互相对视着。尽管塞西莉娅头发凌乱,就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但是,她比布里奥妮记忆中的她更加妩媚动人。人人都说那张长长的马脸看起来总是怪模怪样,易受伤害,甚至在耀眼灯光的映照下亦然。此刻丰满紫色的嘴唇弯成一条弧形曲线,使这张脸庞看上去性感无比。也许是因为疲劳或悲伤的缘故,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鼻子长长而别致,鼻孔呈喇叭形优雅地展开,这张脸仿佛戴了面具,精雕细刻,宁静安谧。这是一张很难读懂的脸。姐姐的脸上增添了布里奥妮的惶恐不安,使她感到手足无措。五年没见,她几乎不认识她了。布里奥妮此时对一切都没有把握,她绞尽脑汁寻找一个中性的话题,可无论提起什么,都无可避免地引向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她无论如何总是得面对的。在这难挨的沉默中,她再也无法忍受四目相对,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