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0/23页)

我摇摇头。

“拜托不要。”这超过我的容忍范围。

“我从来无法忍受我自己的。但这是你的。请解释。”

“这样我很难受。”

他不理会我的评论。

“听着,你不必这么做。追求你的是我,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你不必这样。”

“胡说。我从第一天就想要你。只是我隐藏得比较好。”

“是哟!”

我想把水果从他手里抢过来,但他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抓紧,像电影里的角色迫使另一个角色放下手中的刀一样。

“你弄痛我了。”

“那就放手。”

我看他把桃子放进嘴里,慢慢吃了起来,同时热烈地凝视我。我想,即使做爱也不过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来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保证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与其说是最后的恳求,其实更是为了打破沉默而说。

他摇头。我看得出来那当下他正在品尝。某个属于我的东西在他嘴里,变成他的东西。就在我凝视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突然有想哭的强烈冲动。就像达到高潮时一样,我没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为了让他看看我同样私密的一面。我伸手抓住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或为我做到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经割开我的脚,把蝎子的毒液吸出来吐掉。我哭,是因为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谢意,而我无法以其他方式表达。我哭,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曾经对他怀抱恶意。也是为了昨夜,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无法将昨夜的事一笔勾销,而现在是让他知道的最好时机:知道他是对的;知道这种事不容易;知道玩笑与游戏常常滑出正轨;知道如果我们曾经贸然做了一件事,现在要抽退已经太迟。我哭,是因为某件事就要发生,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艾里奥,我只希望你知道。千万别说你本来不知道。”他仍继续嚼。在兴头上是一回事。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带走。

他的话没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手掌摩擦他的脸。接着,不明就里地,舔起他的眼皮。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前。”他嘴里会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奥利弗离开以后,我又在房里待了很久。等我终于醒来,几乎是傍晚了。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绪。疼痛已经过去,但近破晓时经历过的同一种抑郁再度复活。这是间隔许久后再度出现的?或者早先感受到的已经痊愈,这是全新的,起因于下午的做爱?度过我们醉人的时光之后,这种孤独的罪恶感难道非得紧跟而来?跟玛琪雅做爱,为什么没有相同的感觉?这是提醒我,我宁可跟她在一起的方式吗?

我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楼下,大家正在喝鸡尾酒。昨晚那两位客人再度光临,正接受母亲的款待,初次来访的另一位记者忙着听奥利弗解说他论赫拉克利特的书。他精通以五个句子对陌生人做摘要的技艺,听起来像是当场为特定听众量身打造的。“你会待在家里吗?”母亲问。

“不,我去找玛琪雅。”

母亲以担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甚至非常谨慎地摇起头来,意思是:我不赞成,她是好女孩,你们应该成群结队出游。“别拿这种小事烦他啦。”父亲这般反驳,我因此得到自由。“他都关在屋里一整天了。他想怎么做随他高兴。随他高兴啦!”

要是他知道的话。

要是他真的知道会怎样?

父亲一定不会反对。他可能先做个鬼脸,又正色以对。

我从来没想过对奥利弗隐瞒我跟玛琪雅的关系。面包师傅跟屠夫不会相互较量,说不定他也不会多想。

那晚我和玛琪雅去看电影。我们在小广场吃冰淇淋,然后再度去她父母家。

她陪我走到她家花园去。“我不喜欢跟你去看电影,可是我想再去书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时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书店,我宁可同一天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去。

回到家,客人正要离开。奥利弗不在家。

我活该,我想。我回房间,而且,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只好翻开日记本。

昨天晚上写的:

“咱们午夜见。”等着瞧。他肯定放我鸽子。什么“成熟点”嘛,不就是叫我“滚开”的意思吗?但愿我什么都没说过。

出发去他房间前,我在不安中胡乱写下这段话。我想找回昨晚紧张不安的记忆。或许想借由重新体验昨晚的焦虑来掩饰今晚的紧张,同时也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进他房间,最深的恐惧便消失于无形,那么今晚或许也一样。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能同样轻易抑制恐惧。

但我甚至记不得昨晚的焦虑。那股焦虑因为之后的事黯然失色,而且似乎属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的时间断片。关于昨晚的一切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试着低声对自己说“滚开”,当做启动记忆的方法。这句话昨晚曾经感觉那么真实,现在却只是拼命想显得有什么特殊意义的两个字。

我明白了。我今晚所经历的,与我这辈子经历过的任何事都不同。

这个糟糕多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重新想过之后,我连该怎么称呼昨晚的焦虑都不知道了。

昨晚我跨出了一大步。然而这会儿,比起与他水乳交融之前,我没变得更机智或对情况更笃定。我们甚至等于没上过床。

至少昨晚有对于失败的恐惧,有对于被撵走或叫错名字的恐惧。既然已经克服那种恐惧,那么这种焦虑,尽管不易察觉,是否像暴风彼端有致命暗礁的前兆和警告,始终存在?

为什么我介意他去了哪里?这不就是我对这段关系的期待吗——屠夫和面包师傅,相安无事嘛。为什么只因为他不在,或他甩掉我,我就心神不宁,感觉只能等他?等待,等待,一再等待?

为什么等待变得有如折磨?

奥利弗,如果你此刻跟某个人在一起,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保证不问问题,只要你别叫我等就好。

如果他十分钟后内没现身,我会采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