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1/23页)
十分钟后,觉得无助,也恨自己觉得无助,我决定再等另一个
“这次当真”的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穿上长袖运动衫,离开阳台下楼。必要时,我要亲自去B城看看。走向单车棚途中,我犹豫是不是先去N城。比起B城,大家在N城总是彻夜嬉闹到天光大白。骑着骑着,察觉不对劲,只好半路停车,还得尽量避免打扰到在附近小屋里睡觉的安喀斯。我咒骂自己,今天早上怎么没给轮胎打气!带来不幸的安喀斯——大家都说他不祥。我还怀疑吗?一定是的。从脚踏车上跌下来的奥利弗,安喀斯的农夫软膏,安喀斯照顾他还替他清理擦伤的亲切态度。
到了岩岸附近,衬着月光,我瞥见他的身影。他坐在较高处的岩石上,穿着肩膀那几个纽扣总是不扣的蓝白条纹水手长袖运动衫,那是他今年夏天在西西里买的。他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抱着膝盖,听小水波拍打岩石的声音。从栏杆这儿望着他,我心生一股温柔的感觉,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急着赶去B城,追上他,甚至在他还没进邮局之前就赶到了。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我选择他是对的。我打开栅门,往下跳了几个岩块,到他身边。
“我在等你。”我说。
“我以为你睡了。我甚至以为你不想。”
“没这回事。我在等。只是我把灯关了。”
我抬头看我们的房子。百叶窗全合上了。我弯腰吻他的脖子。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感情而不只是欲望吻他。他伸手搂着我。就算别人看到,也无妨。
“你在做什么?”我问。
“想事情。”
“想什么?”
“各种事。回美国。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课。那本书。你。”
“我?”
“我?”他模仿我的谦逊。
“没别人?”
“没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晚上到这里来,只是坐在这里。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
“一个人?”
他点头。
“我从来不知道。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到极点。显然我们之间的种种一直有这层阴影。我决定不再追究此事。
“这里或许将是我最想念的地方。”接着,想过之后又说:“我在这里很快乐。”
听起来像道别的前言。
他指着水天相连的地方继续说:“我望着那儿,心想再两周我就回哥伦比亚大学了。”他说得对。我刻意绝不数算日子。起初是因为我不愿意想他要在我们这里待多久,后来则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他在这里剩余的日子有多么少。
“这一切,再过十天,我往这边看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到时候我会怎么做。至少你人在他处,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他用力搂我的肩往他那边靠。“有时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不会有问题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们浪费了好多天。好几周。”
“浪费?我不确定。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这是不是我们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我吗?”
我点头,
他微笑。
“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对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确定。但我很高兴我们做了。”
“你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的。”我一手滑进他裤子里。“我真的很喜欢跟你一起在这里。”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也很快乐。我试着想象对他而言,“在这里很快乐”是什么意思:想象过这里可能的光景后,一旦来到这儿他很快乐?那些炙热的早晨,在“天堂”做他的工作很快乐?骑车往返译者的家很快乐?每天晚上搞失踪进城然后晚归很快乐?对于我的父母和“正餐苦差”感到很快乐?对于他的扑克牌友,和所有其他在城里结交而我一无所知的朋友,他感到很快乐?有一天他可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在这个快乐的组合里扮演什么角色。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再度被这过多的自我厌恶所扰乱。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件事。或者,因为抑郁已是常态,人只好学着将之归诸情绪的样貌之一,以更宽容的眼光看待?或者,有个昨天早上几乎还像个闯入者的他人在场,变得更加必要。因为有这个“他人”在场,我们得以避免坠入自己的地狱——在破晓前造成我们痛苦的那个人,正是要在夜里减轻这痛苦的同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游泳。时间刚过六点,一大清早就来运动,显得我们更加精力充沛。他以自己的方式俯卧漂浮,那时我真想抱他。像个游泳教练那样轻轻抱住你的身体,仿佛几乎一根手指也不碰,就能让你浮在水上。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岩石伤害,不受这季节出没的水母伤害,不受安喀斯不祥的目光伤害。安喀斯总是踏着缓慢沉重的脚步走进花园打开洒水器,就算是下雨天也要拔杂草;不论是他对着人说话或威胁要离开我们家,任何时刻,他都斜着眼送来的不祥目光似乎就要套出你自以为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还好吧?”我问,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着了什么魔。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在玛法尔达插手,或在他拿汤匙把蛋捣碎以前,抢着敲开他半熟溏心蛋的蛋壳。我这辈子没替别人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都不能掉进他的碗里。他很满意他的蛋。玛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章鱼拿来时,我为他高兴。家庭的幸福。只因为他昨夜让我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在我帮他把第二颗半熟蛋顶端整个切下来以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瞧。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有自己的方法,··…”他说。
桌子下那叠到我脚上的脚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察觉了。“他不是笨蛋。”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前往B城时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