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第4/10页)

④《悲伤》(Tristia):奥维德遭流放后,于公元八年完成的诗作也名为《悲伤》。

光是朗诵《悲伤》一篇,几乎占去二十分钟。掌声响起。其中一个出版商的女儿用了“强”这个字。“超强。”貌似巨嘴鸟的女子转身面对另一个女人,刚刚这女人几乎对诗人说的每个音节都不停点头,这时则不断重复说“超了不起”。诗人走下台,喝了一杯水,屏息片刻,好摆脱打隔。我误把他打嗝当做忍住的啜泣。诗人察看休闲外套的每个口袋,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夹紧食指和中指,两根指头在嘴边挥了挥,对书店老板示意他想抽烟,然后或许到处交际个几分钟。“超了不起”女子看懂他的信号,立刻拿出烟盒。

“今晚我睡不着了,这是诗带来的报应。”她说,为铁定因悸动而失眠的一夜责怪他的诗。

大家汗涔涔的,书店内外的温湿空气黏腻得令人吃不消。

“看在老天的分上,打开门吧!”诗人对书店老板大喊。“我们快闷死啦。”范加先生拿出楔形木门挡,打开门,顶在墙壁和青铜门框之间。

“好一点了吗?”他恭敬问道。

“没有。但我们至少知道门开着。”

奥利弗看着我,意思是:喜欢吗?我耸耸肩,想慢一点再判断。但我并不老实;我非常喜欢。

或许我更喜欢的是这一晚。今晚的一切令我激动。与我相逢的每个眼光都像恭维,或像是一个询问,一个承诺。徘徊在我与周遭世界之间的半空。我有触电的感觉——因为那戏谑、那讥讽、那眼光,那似乎对我的存在感到欢喜的微笑,也因为店里愉悦的空气。玻璃门、迷你蛋糕、装满金褚色苏格兰威士忌的塑胶杯、范加先生卷起的衣袖、诗人、我们与漂亮姐妹所在的螺旋梯,这一切皆因店里愉快的空气而更添风采,发出既魅人又兴奋的光辉。

我嫉妒这些生命,并回想起我父母那种完全禁欲的生活、他们空虚无聊的正餐苦差。我们在娃娃屋里过的娃娃屋人生,还有我未来隐约可见的高年级岁月。与此相较,一切都像儿戏。如果我能同样安逸地在外度过其余四年,来参加这样的朗诵会,像某些人这样坐着谈话,一年后又何必到美国去?比起到大西洋彼岸的任何大机构,这家拥挤的小书店有更多东西可学。

一个有着大把蓬乱络腮胡和法斯塔夫⑤大肚子的长辈,拿了杯威士忌给我。

⑤约翰·法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亚笔下的虚构人物,出现在《亨利四世》(Henry IV)及《温莎的风流妇人》(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等剧中。法斯塔夫已经成为体形臃肿的吹牛大王和老饕的同义词。

“喏。”

“给我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你喜欢这些诗吗?”

“非常喜欢。”不知何故,我边说边努力做出讥讽和言不由衷的样子。

“我是他的教父,我尊重你的意见。”他仿佛看透我一开始的虚张声势,而且不再追究。“但我更尊重你的青春。”

“我向您保证,再过几年,青春就所剩无几了。”我努力装得老成世故、了解自我,摆出对现实不再抱幻想的讥讽态度。

“是啊,但到时候我也没办法在场目睹了。”

他在挑逗我吗?

“拿去吧。”他把塑胶杯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才接受。那和父亲在家喝的,是同一种牌子的威士忌。

听到这段对话的露西雅说:“毕竟,多一杯或少一杯威士忌都不会让你比现在少放荡些。

“我希望我是放荡的。”我丢下长辈,转向她说。

“怎么?你的人生有什么欠缺吗?”

“我的人生有什么欠缺?”我本来想说一切,却还是改了口。“朋友,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很熟。我希望我有像你所拥有的朋友、像你这样的朋友。”

“你会有很多时间培养这样的友谊。朋友能够让你免于放荡吗?”

那个字不断出现,仿佛指控我性格中有某个严重丑陋的缺陷。

“我希望有一个永不失去的朋友。”

她带着沉思的微笑望着我。

“亲爱的朋友,你讲得好深奥。今晚我们只讨论短诗。”

她看着我。“我同情你。”她带着悲伤和依恋的感觉,手心抚摸我的脸,仿佛我是她的孩子。

那也令我好喜欢。

“你太年轻,无法理解我现在说的话,但很快,总有一天,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聊,到时候再看看我是否宽大到愿意收回我今晚用的那个字眼。玩笑,我只是开玩笑。”她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这是什么世界。她的年纪大我两倍,但此刻的我却可能跟她做爱、跟她一起哭泣。

“我们到底要不要干杯啊?”店里另一角有人喊道。

一阵混乱的声音。

接着,来了。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是阿曼达。另一只手环抱我的腰。喔,这手的感觉我好熟悉。希望这只手今晚都别放开我。我崇拜那只手上的每根手指,每根手指上你啃的每片指甲,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弗——还不要放开我,因为我要你的手放在那儿。一阵战粟顺着我的背脊而下。

“我是艾达。”有人几乎道歉似地说,仿佛意识到她花了太多时间才走到店里我们所在的这一头,现在为了补偿我们,要让我们这一角落的每个人知道,她就是人人都在谈论的艾达。她声音里的嘶哑和潇洒,或她慢条斯理说“艾达”的方式,或她似乎把一切(新书发表会、引言、甚至友谊)都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我知道今晚我真的踏进了一个魅人的世界。

我未曾在这个世界旅行。但我爱这个世界。一旦学会如何说这个世界的语言,我将更爱它——因为这就是我的语言,一种以戏谑偷渡最深渴望的说话方式。不是因为替我们唯恐造成惊吓的东西戴上一抹微笑比较安全,而是因为欲望的曲折、在我所踏进的这个新世界的所有欲望的曲折,都只能透过游戏传达。

如同这座城市本身,这儿的每个人为生活留有一方余裕,而且假设其他人也希望如此。我渴望像他们一样。

书店老板敲敲收音机旁的钟,大伙儿安静下来。

诗人说:“今晚我本来不打算读这首诗,但因为某个人……”(来了,他换了音调。)“因为某个人提到这首诗,我就再也忍不住了。这首诗叫做《圣克雷芒症候群》。我必须承认——我是说,如果一个诗人也能说这种话,那么,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后来发现,他从不自称诗人,或说自己的作品是诗。“因为这一首最难。因为这首诗让我非常、非常想家。因为这首诗在泰国拯救了我。因为这首诗向我解释了我的一生。我数算着我的日日、夜夜,从未或忘圣克雷芒。还没完成这首长诗就得回罗马的念头,比多困在曼谷机场一星期更令我害怕。然而,我是在罗马,在我距离圣克雷芒教堂不到两百公尺的住处,为这首诗做最后润饰。讽刺的是,我是在记不清多久以前在曼谷的时候,因为感觉罗马有如银河系那么远才开始写这首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