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第6/10页)
“那是因为在他这个年纪,他有的就是活力。”露西雅补充说。
“没错,你的‘注入活力’只适用于那些缺乏活力的人。”
诗人说:“在曼谷不难获得活力。有个温暖的晚上,我在旅馆房间里,还以为我就要发疯了。可能是寂寞,或外面的人声,或魔鬼作祟,我就是在这时候想到圣克雷芒。我有个念头,犹如不确定而难以捉摸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想家,有些隐喻的成分。你到了一个地方,因为你脑中有那里的影像,你想与整个国家结合。接着你发现你和那儿土生土长的人没有任何交集。你不了解那些你一直假定是人类共有的基本信号。你认定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是你的想象而已。接着你挖得更深一点,你发现尽管你的怀疑合理,但你还是想要这一切,却不确定你到底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或他们似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因为到头来,他们也抱着唯一可能的同一种心思看你。但你告诉自己,这全是幻想。所有这一触即发的信号快要把你逼疯,于是你准备打包回罗马。但接下来,像走出秘密地下通道,你豁然开朗,发现他们跟你一样,也拼了命地渴望你。最糟的是,尽管你经验丰富,懂得反讽,能压抑自己的羞怯,却觉得动弹不得。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不懂他们心里的语言,甚至不明白我自己的。我觉得到处都覆了一层纱: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我始终知道我想要的……这若非奇迹,就是地狱。”
“犹如每个为我们留下终生印记的经验,我感觉全身掏空了,被挖去脏腑,一一肢解。这是我过去生命经历的总和。周日下午边唱歌边为家人朋友大火炒青菜的我;在冰冷的夜晚醒来,只想匆忙披上长袖运动衫赶到书桌前,写下不为人知的自己的我;渴望赤身与另一个裸露的躯体在一起,或渴望独立于世的我;当我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天差地远,但每个部分都发誓自己能承载我的名字的我。”
“我称之为圣克雷芒症候群。今日,圣克雷芒教堂就建立在过去受迫害基督徒的避难所上。罗马执政官克雷芒⑦的寓所在尼禄⑧统治期间焚毁。废墟旁,一个巨大、洞穴般的拱顶地下室里,罗马人盖了一座地下异教徒神殿来供奉早晨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而在密特拉⑨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盖了另一座教堂,来供奉另一位克雷芒,也就是教宗圣克雷芒⑩——这不是巧合,还要再进一步发掘。教宗圣克雷芒的教堂上,又盖了另一座教堂,连这座教堂也焚毁后,当今的圣克雷芒教堂就立在同一个地点。再挖掘下去没完没了。像潜意识、像爱、像记忆、像时间本身像我们每一个个体,教堂是盖在后来修复的废墟上的,没有底,没有最初,没有最后,只有一堵堵墙、秘密通道环环相扣的房间,那儿除了有基督徒的地下墓穴,还包括犹太人的地下墓穴。”
⑦提特拉·弗拉维乌斯·克雷芒(Titus Flavius Clemens,生卒年不详)。
⑧尼禄(Nero,37-38):罗马慕君,即位时未满十七岁,公元59年以前实施仁政,后来实施一连串暴政,以焚烧罗马城、迫害基督徒而恶名昭彰。
⑨密塔拉(Mithras):原为印度一伊朗古代神话中的光明之神,后经波斯传到希腊世界。到三四世纪,对密特拉的崇拜得到罗马军人的传播与支持,成为发展中的新宗教基督教的主要对手。
⑩圣克雷芒,指教宗圣克雷芒一世(Pope st. Clement 1,生于公元一世纪):可能于88-97年或92-101年期间在位,据说他由圣彼得立为圣彼得之后的第三任主教。谣传他最后遭放逐到克里米亚,缚于铁锚上投入海中殉教,但无法确证。
“不过,尼采也说了:吾友,在说故事之前,我已经先把教训告诉你了。”
“阿佛列多,亲爱的,拜托,长话短说。”餐厅主管猜到我们还不打算离开,因此又再度给大家倒格拉巴酒和萨布卡酒。
“在我觉得我快发疯的那个温暖的夜,我坐在下榻的那家破旧旅馆的破旧酒吧里,除了戴着奇怪无边便帽的夜班职员之外,还有谁会坐在我旁边的那一桌?下班了?我问。下班了。他回答。那你怎么不回家?我住这里。睡前喝一杯而已。”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瞧。”
“毫不耽搁,他一手拿起酒,一手拿着酒瓶。我以为我打扰、冒犯了他,他想独处,想换到离我远一点的桌子去,怪的是,他却往我这桌来,坐在我正对面。想试试这个吗?他问。当然,有何不可,我想,在罗马的时候,在泰国的时候……当然,我听过各种故事,或许眼下也有可疑、令人不快的地方,不过咱们还是虚与委蛇吧。”
“他弹了一下手指,专横地替我点了一小杯。立刻。”
“啜一口。”
“我可能不喜欢,我说。”
“喝一口就是了。他替我倒一点,也给自己倒一点。那酒蛮好喝的。玻璃杯几乎不比我祖母补袜子用的顶针大。”
“再啜一口——只是确认一下。”
“我也干了这杯。毫无疑问。有点像格拉巴酒,只是比较烈,但没那么酸。同时,晚班职员一直盯着我看。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热烈凝视。他的扫视几乎让人受不了。我几乎察觉到就快有人发出傻笑。”
“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总算说出来。”
“我知道。”
“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靠向我这边的桌子说:因为我喜欢你。”
“听着……我发话。”
“再来一杯。他给自己倒一杯,也给我倒一杯。”
“我这么说好了,我不是……”可是他不让我说完。
“所以你更应该再喝一杯。”
“我整颗心红色警报大作。这些人灌醉你,带你去某个地方,把你洗劫一空,等你向腐败贪污的警察申诉,他们会对你做各种指控,还有照片佐证。另一层忧虑扫过我心里:纵使点酒的人喝染色茶假装酒醉,但酒吧账单也会是天文数字。最老套的诡计。我是怎么了?又不是无知小孩。”
“我想我没什么兴趣。拜托,我们这就……”
“再来一杯。他微笑。”
“我正打算重复我老套的说辞拒绝,却听到他说‘再来一杯’。我几乎快要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