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9/12页)
平日,巴特先生总是在旅馆花园那座船屋式遮雨篷下,以正式的礼仪接待客人,不管他们是观光客还是湖中的居民。一个星期天早晨,天气异常闷热,我望向窗外,看见一位衣装体面的年轻男子独个儿坐在遮雨篷中,矜持地端起茶杯,一口一口慢吞吞啜饮着。阳光透过篷子洒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红扑扑的,非常可爱。他身前搁着一个用金属打造的茶盘,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家旅馆收藏的一套精美瓷器。
楼梯上忽然响起脚步声,笃笃笃。接着,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亚齐兹走进房间来,气喘吁吁,神情严肃,左边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或抹布。
“老爷,下来喝杯茶。”
我刚喝过咖啡。
“老爷,请您下来喝杯茶。”亚齐兹一边说,一边喘气,“巴特先生说的。不是喝‘您自己’的茶。”
我下楼去见这个衣装体面的小伙子。这阵子,巴特先生时不时就把我召唤下来,要我帮忙应付那些吹毛求疵、难以伺候的“客户”。我动用如簧之舌,跟这些客人周旋。在我游说下,他们往往会接受巴特先生所提的比阿里·穆罕默德在“游客接待中心”提出的要合理得多的房租。
小伙子放下茶杯,腼腆地站起身来,怯生生望着我。我拉过一把破旧的藤椅,一屁股坐下来,请他继续喝茶。几秒钟前,亚齐兹还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仿佛他是这家旅馆的老板似的。这会儿,他却变得十分恭谨,一个劲儿鞠躬哈腰,帮我倒茶,然后蹑手蹑脚退出去,不敢回头看我们一眼。但不知怎的,我却感觉得出来,他依旧保持高度警戒,留神倾听我们的谈话。瞧他那副德行:身上穿着一条宽宽松松的裤子,头上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毡帽,肩膀搭着一块抹布,黑黝黝的两只脚没穿鞋子,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
我说,今天天气好闷热啊。小伙子点点头表示同意。我接着说,再过一阵子,天气就转凉了。斯利那加城的气候就是这样变化莫测,但湖中肯定比城里凉爽,而咱们这家旅馆,又肯定比任何一间船屋凉快。
“这么说来。你待在这儿,觉得非常愉快喽?”
“没错,”我说,“我挺喜欢住在这家旅馆的。”
话匣子一打开,我就动用如簧之舌,向他推销这家旅馆,建议他在这儿住下来。但显然,这小伙子跟我不投缘——在我面前,他似乎感到很不自在。看来,这回我无法完成巴特先生交付的使命,帮他争取到一个新房客了。
“你从哪里来?”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印度人最喜欢向陌生人提出的。
“哦,我是从斯利那加城来的,”小伙子回答,“我在观光局工作。这几个月,我常常看到你在城里走动。”
我亲自撰写、用打字机打好、具名发出的邀请函并未发生效用,而巴特先生和亚齐兹这两个土包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能够把观光局的官员邀请到旅馆来喝茶。幸好亚齐兹表现得还算有风度。他说,我在花园接待那位年轻官员的过程,厨房那伙人都看在眼中,感到非常满意。过了几天,他向大伙宣布:观光局副局长卡克先生已经接受邀请,即将前来咱们这家旅馆视察,说不定还会坐下来喝杯茶呢。听亚齐兹的口气,仿佛这件事是由我一个人促成的。
卡克先生来了。一看到他搭乘的游船驶到栈桥下,我就赶紧溜进浴室,把自己反锁在里头。等了半天,却没听见楼梯上响起笃笃脚步声。巴特先生也没召唤我下楼去,那天和往后几天,大伙都没提起卡克先生来访的事。直到一天早晨,在“全克什米尔游船工人联合会”秘书陪同下,巴特先生走进我的房间,我才知道卡克先生的来访已经产生了效果。巴特先生央求我用打字机列举出咱们这家旅馆的“设备和特征”,以便刊登在观光局出版的旅馆名录里头。我觉得很没面子,我没办成这件事,就连最后的懦弱行径也与这事无关。巴特先生一径微笑着,显得很开心。二话不说,我坐在打字机前开始打字。
工会秘书站在我身边口述:“旅馆,西方风格。”
“是!是!”巴特先生一个劲点头,“西方风格。”
“这我不能打出来,”我说,“这家旅馆根本不是西方风格。”
“冲水马桶,”巴特先生继续口述,“英国食物。西方风格。”
我站起身来,伸出胳臂,指着窗外厨房旁边那间小小的箱形房屋。
这间房子约莫六英尺长、四英尺宽、五英尺高,里面住着一对身材瘦削、成天板着脸孔的中年夫妻,我们给他们取个名字叫“赊民夫妇”。他们是耆那教⑤信徒。这对夫妇把他们家的锅碗瓢盆全都带到克什米尔来:自己煮饭烧菜,自己洗锅子,从不跟任何人混在一起。他们蹲在花园水龙头下,抓起地上的烂泥巴,使劲擦洗碗盘。最初,他们以游客身份住进这家旅馆,租用楼下的一个房间。他们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我常看到这对夫妇跟巴特先生一块儿坐在遮雨篷里,聚精会神听广播。收音机摆放在他们中间一张桌子上,天线竖立起来,音量调得很高。我们听亚齐兹说,巴特先生正在跟这对夫妻谈一桩买卖。一天早晨,我们眼见夫妻俩把锅碗瓢盆、床铺被褥和板凳椅子,一股脑儿从旅馆房间搬到厨房旁边那间箱形小屋。不用说,这是这桩买卖那商讨的结果。那天黄昏,我们就看见屋里亮起灯光,从墙缝中照射出来,跟着我们就听到屋里响起收音机播放的音乐。这间房屋有一扇窗子,大小约莫一平方英尺,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看来肯定是克什米尔木匠的杰作。透过这个小窗子,我依稀看得见屋里的陈设。有一天,我正在窥视,却被发现了。一个女人的手从窗户中伸出来,砰然一声把窗户合上。
而今,我伸出手臂指给巴特先生看的,就是这间箱形小屋。
工会秘书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巴特先生只微微一笑。他伸出一只手来放在自己的心窝上,嘴里一个劲儿说:“先生,先生,恕罪,恕罪。”
夏天的斯利那加城非常闷热。游客们纷纷上山避暑:喜欢“印度风味”的人,成群跑到帕哈尔甘镇;崇尚“英国品位”的游客,则选择古尔玛格村作为度假地点。没多久,房客全都走光了,整个旅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就像初春时节我们刚搬进来时那样。草坪上不再有人洗衣服和碗盘,台阶底下藏放扫帚的橱柜也不再有人蹲在旁边煮饭。在太阳暴晒下,花园水龙头四周的烂泥巴渐渐干枯,凝结成一块块黑色的泥土。园中,向日葵盛开,花团锦簇,煞是好看。夏日炎炎,连做生意的人都变得没精打采。贩卖围巾的那个家伙——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毛拉纳·值得做”(Maulana Worthwhile),有天跑到旅馆来,问我有没有英国鞋油。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只有这玩意儿才治得好他身上的癣。地方法院在旅馆遮雨篷下聚会,选出新法官。选举结束后,大伙喝茶吃蛋糕,庆祝一番。最近这阵子,亚齐兹常常提到古尔玛格村。他用暗示的口气对我说:“先生,您什么时候到古尔玛格村度个假啊?”他要我们带他一块儿去。只有在这段生意清淡的日子里,他才离得开旅馆,出外走一趟。但我们一再拖延,因为我们实在舍不得离开仲夏时节的湖泊,我们要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