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11/12页)

我走进厨房,找人聊天,却看见大伙儿挨挤成一团,闷声不响,轮流抽着一筒水烟。

“在他们眼中,我们全都是不洁的人,”一个船夫说,“这样的宗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这正是巴基斯坦电台对印度教的指控。然而,连这位船夫都尊敬印度教的圣人,说话时刻意压低嗓门,以免惊扰他老人家。

隔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们发现花园中的草皮又被铲掉一些,泥泞满地,惨不忍睹。香客们更加肆无忌惮,他们聚集在花园中,闹哄哄的,忙得不可开交:有的聚在一起剥豌豆,有的在煮东西,有的在打嗝,有的在刷牙(呸一声,把满嘴牙膏吐到池塘中的荷花上),有的在洗澡,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台阶跑上跑下。

吃早餐时,我问阿里·穆罕默德:“这些人什么时候离开啊?”

他显然没弄清楚我问这话的原因。他微微一笑,露出嘴里那副凹凸不平的假牙。“上师昨晚开示:‘我喜欢这个地方。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在这儿也许会待上五天,也许待上五个星期,不一定。我觉得我挺喜欢这个地方。’”

“把亚齐兹叫来。”

亚齐兹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抹布脏兮兮的,他也一身脏兮兮的,我也一身脏兮兮的——在圣人眼中,我们全都是不洁的人。

“亚齐兹,麻烦你转告巴特先生一声:要么他们走人,要么我们走人。”

巴特先生来了,眼睛只管望着鞋尖。

“这根本不是西方风格的旅馆,巴特先生。这根本不是丽华大饭店。这是丽华寺——印度教神庙。我马上就去写一封信,邀请观光局长马丹先生来喝茶。”

亚齐兹知道我在虚张声势。这最后一句话,只是吓吓巴特先生而已。亚齐兹精神一振,挥了挥他手上那块抹布,一面擦拭餐桌,一面问道:“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古尔玛格村度个假啊?”

“好主意,好主意!”巴特先生连连点头,“到古尔玛格村度个假。带亚齐兹一块儿去。”

我们只好妥协。当下,我们决定到古尔玛格村避避风头,过几天再回来。

“可是,巴特先生,我先跟你讲好!回来后,如果我们发现他们还待在这儿,我们就立马走人了。”

“没问题,先生。”

事实上,我有办法让这群香客和他们的上师在五分钟之内收拾好行囊,乖乖离开丽华大饭店。我只消告诉他们:为求“洁净”,他们铲掉花园的草坪,把它转变成一间厨房,用栅栏围起来,可是,他们的厨房下面却有一个坑洞,那是旅馆的化粪池。

“亚齐兹,我们是不是应该查问一下,前往古尔玛格村的公共汽车什么时候开出?”

“不必查问,老爷,班车多得很哪。”

早上刚过八点钟,我们就赶到公车站。亚齐兹穿着他向巴特先生借来的那双褐色大皮鞋,一瘸一拐,走到售票窗口前,帮我们买车票。

“我们错过了八点钟的车。”他两手空空走回来。

“下一班什么时候开呢?”

“十二点钟。”

“那我们该怎么办,亚齐兹?”

“还能怎么办?等啊。”

这座簇新的公车站新近才落成。克什米尔人三三两两,从男厕钻出,伸出手来就往门帘上抹一抹,把手擦干净——这幅门帘可是用时新布料缝制成的。一个装扮得挺整齐体面的女乞丐,手里拿着一沓精心印制的传单,分发给旅客们。传单诉说她的悲惨遭遇。我们只好待在车站,等下一班车。

古尔玛格村究竟有什么魅力,那么吸引亚齐兹?它只不过是一个度假村,坐落在海拔约莫三千英尺的高山上,俯瞰着克什米尔河谷。几栋简陋的木屋,散布在一片苍翠的牧草地上。村子的一边,山坡上松树丛生,牧草地一路绵延到山脚。村子另一边矗立着高耸的山峰,即使在夏日炎炎的八月天,山上的石缝依旧堆满褐色的积雪。大雨滂沱中,我们抵达古尔玛格村。今晚,我们借住在朋友的一幢单层平房小别墅里。一跨进门槛,亚齐兹就被主人打发到仆人房,直到雨停,我们才又看见他。那时,他正沿着一条湿漉漉的泥巴路,从村子中央的市集回来。只见他一脚高一脚低,吃力地蹬着巴特先生那双笨重的皮鞋,模样甚是古怪。(后来,巴特先生哭丧着脸孔告诉我们,亚齐兹陪伴我们到山村走一趟,把他那双宝贝皮鞋糟蹋得不成样子。)一看到我们,亚齐兹脸上就绽露出笑容,显得非常开心。“先生,您还喜欢古尔玛格村吗?”

来到山村后,我们一直窝在屋子里,只看到乌云覆盖的山峰,以及一簇簇丛生在那片绿油油湿漉漉牧草地上的紫色野花。我们也看到几栋早已沦为废墟的建筑物,那是被一九四七年入侵的巴基斯坦部队放火劫掠夷为平地的废墟。其中一幢规模宏伟、气象万千的木造建筑物,从屋顶一路崩裂下来,乍看之下就像一个巨大的玩具。夜晚,风起时,听到它那残破的彩色玻璃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真会让人做噩梦。

亚齐兹是否在村子周遭走了一趟?难道他有一位特别的朋友,居住在古尔玛格村?他在这儿有个女人吗?这一整天,他的心情起伏不定。早晨,他还是旅馆里一个手脚利落、办起事来讲求效率的仆人。坐在车站等公共汽车时,他那张原本充满期待的脸庞,却渐渐变得木然,一副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的模样。直到坐上汽车,双手紧紧搂住那个装着三明治的篮子,他才稍微放松心情,有一搭没一搭跟我们闲聊。下了车,我们骑上小马,穿过松树林一路朝古尔玛格村行进。刹那间,亚齐兹整个人全都变了——他变得非常活泼调皮,活像一个淘气的小顽童。只见他跨坐在马鞍上,颠一颠,跳两跳,手里不断挥舞着马缰,啪嗒啪嗒直响。好一会儿,他只管策马来回奔驰,把山中其他马儿惊吓得四处逃窜。我终于明白:吸引他前来古尔玛格村的就是这群小马。看来,他身上还残留着游牧民族的血液。即使穿着皮鞋,一旦跨上马鞍,他就不再是一个小丑似的旅馆侍应生,连他身上穿着的那条宽宽松松、裤脚尖细的长裤,也变得甚是帅气,因为那正是中亚细亚骑士的服装。第二天,我们离开村子到山中游玩。一有工夫,亚齐兹就骑上马,即使在最陡峭最崎岖的山径上。一跨上马鞍,他就变成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小伙子。每当马儿失蹄,在山路上滑一跤,他就兴奋地扯起嗓门大声叫嚷:“哇,哇!别急,别急嘛!”他变得很健谈。他跟我们谈起一九四七年的印巴战争。根据他的说法,入侵的巴基斯坦部队笨到把黄铜看成黄金而争相抢夺。他为什么不喜欢走路呢?亚齐兹终于告诉我们原因:有一年冬天,他离开原来的雇主,到克什米尔河谷来找工作,身上一文不名,他只好徒步穿越覆盖着积雪的巴尼哈尔山隘,结果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医生不准他再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