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9/11页)
雷菲克终于离开古尔玛格村,出门寻找乐琳。她曾告诉他,她打算找一处静修舍住下来。可是,印度这个国家到处都是静修舍,雷菲克上哪儿去找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旅馆房间书桌前埋头写作,忽然听见花园里有一个美国口音的女人在说话。我走到窗前,探头望了望。果然是乐琳!我正想回到书桌前继续写作,忽然瞥见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和一双宽厚结实的肩膀。这个男人穿着黄褐色夹克。看来,乐琳终于投降了,不再追寻生命意义和心灵境界了。今天他们俩结伴来旅馆喝茶。坐在房间里,我听到他们在向旅馆的员工探询房子的事,后来还听见他们四处走动看房间。
“一切都thik?”乐琳问道。印地语的th,她总是拿捏不准,发音非常怪异。这个美国大妞到现在还是对印度充满兴趣,说起英文来总不忘夹杂几个印地语字汇。“一切都没问题吧?”
她身旁的男人压低嗓门,叽里咕噜回应几句话。小两口儿结伴走下阶梯。
第二天,他们就搬进来了。我从没跟他们打过照面。从早到晚,两口子都待在房间里。整个旅馆时不时呜呜咽咽回响起锡塔尔琴声。
“我猜,”吃晚饭时亚齐兹告诉我,“那位老爷和夫人今天结婚了。”
那天半夜,我被旅馆中举行的一场活动吵醒了。隔天早晨,亚齐兹端着咖啡走进我房间时,我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老爷昨晚迎娶夫人,”亚齐兹压低嗓门,悄声告诉我,“喜宴在凌晨一点钟举行。”
“天哪!”
“巴特先生和阿里.穆罕默德替他们请来一位伊斯兰教长老。她皈依伊斯兰教了。长老给她取个伊斯兰教名字。他们结成夫妻了。半夜一点钟举行喜宴。”半夜吃喜酒,跟这桩姻缘一样让亚齐兹感到十分新奇。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新房依旧静悄悄的,连锡塔尔琴声也消失了。新婚夫妇并没起床共进早餐,也没结伴走到阳台上观赏日出。一整个早晨,房门紧闭——莫非夫妻俩躲在房里,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午餐后,他们才蹑手蹑脚悄悄溜出旅馆。我没看见他们出去。
直到傍晚时分,我坐在草坪上喝茶时,才看见乐琳独个儿从湖对岸返回旅馆。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棉布连身裙,手里握着一本平装书,模样看起来挺酷的。乍看之下,和一般观光客并没什么两样。
“嗨!”
“我没听错吧?你真的结婚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容易感情冲动。”
“恭喜啦。”
“谢了。”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看得出来,她有点害怕,想找个人谈谈。
“我到底是不是疯了?我对印度教这么感兴趣……”她把手里那本平装书拿给我看:雷杰戈巴拉查里(Rajagopalachari)用英文讲述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故事。“如今,一夜之间,我却变成了一个穆斯林,还取了一个伊斯兰教名字呢。”
“你的新名字是什么?”
“齐诺比雅,你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这个名字很美,但它也给乐琳带来一些麻烦。她不明白,她究竟会不会因为婚姻丧失美国国籍。她也弄不清楚,她到底能不能留在印度工作。她只知道,现在她很穷,婚后得跟随丈夫住在某一个印度城镇,过清苦的日子。究竟有多清苦,我想她现在还没完全体会出来。但尽管如此,每次提到雷菲克时,她总是以“丈夫”相称,仿佛他们俩已经结婚了几十年似的。她开始关心“我丈夫的事业”和“我丈夫的演奏会”。
这对新婚夫妻,比乐琳自己想象的还要贫穷。“丽华大饭店”这样的旅馆,对他们来说也过于高级了。婚后第二天,他们就不得不搬到别的旅馆。那天早晨结账时,双方争执起来了。
亚齐兹告诉我:“他说我敲竹杠,还责怪我:‘你为什么告诉其他房客我结婚了?’我回答说:‘你为什么要保密呢?结婚是一件好事啊。男人讨老婆,办桌请客,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你们吵醒我那位老爷,他向我抱怨,我才告诉他你们结婚了。’”
“亚齐兹,你真的没敲他们的竹杠?”
“怎么会呢,老爷。”
“可是亚齐兹,他真的没什么钱。到克什米尔来度假的时候,他并没想到他会结婚。他们的婚礼,到底花费多少啊?”
“哦,老爷,你问到底花费多少钱?有些新婚夫妻送给主持婚礼的伊斯兰教长老五个卢比,有时给十五卢比,有些五十卢比。”
“他们给了多少钱?”
“一百卢比。”
“你这个家伙好狠哪!你怎么可以让他当冤大头呢?他哪里付得起一百卢比!难怪,他现在没钱付旅馆的住宿费用。”
“老爷,我也是为他着想呀。你讨了个美国老婆,就应该风风光光办桌请客。你就应该像帕西教徒办喜宴那样,噼噼啪啪放烟火庆祝一番。你不应该躲藏起来。他们没办桌,连一杯喜酒也没请我们喝。”
“他太太是美国人,他们真的没钱。”
“老爷,你被他们骗了。他们把钱藏起来。很多外国人跑到克什米尔来乱搞,随便结个婚,觉得很好玩。可是老爷,让我提醒您,克什米尔的结婚证书是有法律效力的。”
阿里·穆罕默德听到亚齐兹这么一说,立刻掏出一张结婚证书。我凑上眼睛仔细一瞧,发现上面果然有齐诺比雅、雷菲克和巴特先生的签名。
“老爷,他们想隐瞒也来不及了,”亚齐兹说,“他们的婚姻是有效的。”
看来,他们争的不只是金钱而已。他们觉得,身为克什米尔人和穆斯林,他们的尊严遭受了践踏。他们诚心诚意欢迎一个美国女孩皈依他们的宗教,而今他们却担心自己被愚弄了。
“他不付房租,我就拿走他的锡塔尔琴!”亚齐兹说。
雷菲克在斯利那加城奔走一整个早晨,四处张罗,终于筹足这笔钱。中午时分,夫妻俩搬出旅馆。我们正在吃午餐时,齐诺比雅走进来向我们道别。一个男人站在门帘后,躲躲闪闪。
“雷菲克!”
他应声走进来,站在她身后约莫两三英尺处。
她脸上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刹那间消失了。显然,她知道我们已经听说了古尔玛格村发生的事。
“这是……”她忸怩地说,“我的丈夫。”
在我想象中,雷菲克是一位心灵饱受煎熬、神情十分憔悴的音乐家,不料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个身材中等、体格健壮、脸如满月、五官平板的家伙。我原本以为我会遇到一位目光炯炯神态傲慢的锡塔尔琴演奏家,没想到我看见的却是一个睡眼惺忪、畏畏缩缩的小伙子。瞧他那副德行,就像一个偷偷抽烟被当场逮住、慌忙把香烟藏在身后、悄悄把嘴里那口烟吞进肚里的少年。雷菲克是印度人,又是一位音乐家。我期望看到的是一头长发和一件袖子宽大的印度式白衬衫,而不是一颗小平头和一套印度裁缝店定做的黄褐色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