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9/12页)
这种试图迎合欧洲人的心态,表现在拉姆·莫恩·罗伊(Ram Mohun Roy)的生平事迹中。这位深受英国影响的早期改革者,如今长眠在英国西南部的布里斯托尔市。好几个世代后,这种心态又显现在奥罗宾多(Sri Aurobindo)的成长过程中。这位由革命志士转变成玄学家的印度人,七岁就被父亲送往英国就读。他父亲要求他的英国监护人严密看管这个小孩,不准他跟任何印度人接触。稍后,这种迎合心理也反映在加尔各答的穆里克宫,但却让人觉得有点哀怜。这栋早已残破的豪华宅第——仆人们在大理石回廊上烧饭做菜,看起来就像电影布景。从高耸的大门口走进去,感觉上,我们好像在拍摄一部电影:摄影机跟随我们前进,在这座坍塌的石墙边停驻片刻,然后,在那件早已褪色的装饰品前停留一会儿。开始时,整个场景一片死寂,悄无人声,接着,充满回音的内殿传出各种声响,大门外,新月形的车道上同时响起马车声——当年,穆里克宫的主人交游广阔,经常款待来自各方的客人。一排高大的加尔各答科林斯式石柱,矗立在建筑物的正面。从欧洲进口的喷泉,如今依旧在庭园中表演水舞。代表世界四大洲的四尊雕像,仍然伫立于大理石铺成的中庭,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如今,这儿已经成为养鸟的场所,放眼望去只见四处悬挂着鸟笼。底楼有一个大房间,里头供奉着一尊庞大无比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盏光彩夺目的水晶灯,但底下的家具上却积满灰尘——这处宅邸搜罗的英国家具,足以开设一百家古董店。穆里克宫的主人——一位孟加拉地主,向神态倨傲的欧洲访客展示他对欧洲文化的热爱。偌大的一间房子,里面除了屋主的肖像,却没有一样东西是印度的。然而,我们在穆里克宫已经可以察觉到,英国人和孟加拉人的接触并不顺畅,让双方都留下一肚子怨气。
上文提到的“英国民族性”,和印度其他征服者带来的宗教不同。它并不需要皈依者。最能接受“英国民族性”的是孟加拉人,但居留在印度的英国人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延宕多年、即将实现的大英帝国理想,却毁于帝国建造者的帝国主义神话——毁于英国人对“英国民族性”的幻想。诚如一位英国官员在一八八三年出版的一本书中指出的:这个幻想是“居留在印度的每一个英国人——从最高到最低阶层,从居住在简陋平房里的农场职员……到高坐宝座上的总督——共同遵守的信念……这些英国人相信,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上帝指派他们管理和统治其他种族”。尼拉德·乔杜里所著《一个印度小老百姓的自传》一书的卷首题词,刻意模仿帝国修辞风格。这段文字简直就是一篇墓志铭,纪念英国和印度之间的这桩未完成的帝国情缘。翻译成拉丁文,我们可以用“图拉真⑧字体”将它镌刻在新德里的“印度门”上:“纪念在印度的大英帝国。它把我们视为子民,但我们并不满足,要求它赋予我们完整的英国公民权,因为我们心灵中最美好的、充满生机的一面,是在大英帝国统治下形成和发展的。”
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像印度这样适合接纳征服者。人类历史上也没有一个征服者,像英国那样受到欢迎。这桩美好的情缘,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呢?有人归咎于当年的兵变事件。有人说,白种女人来到印度后,英印关系就变质了。这可能都是原因。但是法国人,不管有没有白种女人陪伴在身边,对亲法的孟加拉人,肯定会采取不同于英国人的态度。我认为,问题的根源不在印度,而是在英国:在某一个时期(确切的时间很难判定),英国人的情操和价值观忽然产生急遽的转变。那个吸引印度人的英国文明,被另一个英国文明所取代。情况非常混乱——伦敦市斯特兰德街辛普森餐馆为大英帝国培育的官员,从外貌上看来,跟亚当斯牧师和汤姆·琼斯竟然颇为神似——这个时候许多印度人,从奥罗宾多到泰戈尔,从尼赫鲁和乔杜里,都把心中的迷惑记录在他们的著作中。
也许,直到现在我们才看清楚,英国殖民政府背离过去的英国价值观,究竟有多彻底。英国殖民者拒绝融入印度社会。他们从不曾像莫卧儿人那样宣称:如果地球上有乐园,它肯定就在这儿——就在印度。英国人统治印度,同时却又对印度表示轻蔑和不屑。他们把英国投射到印度这个国家;印度人被迫退缩到民族主义中,而这种民族主义,最初看起来还是模仿英国人的。为了看清自己的面貌,为了以征服者带来的新的价值标准衡量自己,印度人必须从自己的文化中跳脱出来。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自渎。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在麦克斯·马勒⑨之流的欧洲人和其他外国学者(他们的著作被印度民族主义作家大量引述)帮助下,印度人才能够获得比较正面、令他们感到欣慰的自我评价。
于是,印度人开始有意识地、自觉地回归他们的精神文化传统,就像“俱卢之野”寺庙的那块碑铭所宣称的。普拉萨德呼吁,将科学精神化。这是一家报纸报道已故印度总统普拉萨德的一篇讲词(他退休后,几乎每天都要演讲)所拟的标题。影响所及,《印度时报》出现了这么一则报道:
精神文化的“零售商”
(桑提尼克坦1月16日讯)阿查里雅·维诺巴·巴韦昨天宣称,为了促销我国的精神财富,他愿意充当一名“零售商”。
在本市举行的一场招待会中,他告诉宾客们:佛陀、耶稣、克利须那神、泰戈尔、罗摩克利须那和维韦卡南达是“精神文化的批发商,本人则是一个零售商,从我们那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仓库中提取货品,供应乡亲”。
——PTI通讯社
于是,印度人开始有意识地回归印度古代文化。在一场为前任省长举行的招待会上,大伙儿静悄悄地围坐在墙边一排椅子里,谁也没吭声。忽然,对面有一位宾客扯着嗓门,大声问我:“在你居住的那个国家,印度文化走势如何?”当年参加过印度独立运动的前省长,这会儿穿着厚厚的印度式裤袜,坐在主位里。听见这位仁兄的询问,立刻倾身向前,聆听我的回答。据说,他老人家热爱印度文化——后来我在报纸上读到几则报道,才知道他经常演讲,畅谈他对印度文化的看法。为了向他老人家表示我认真看待这个问题,愿意跟大家一起讨论切磋,我也扯着嗓门,隔着偌大的一个房间大声回答那位仁兄:“您说的印度文化,到底是什么东西?”陪同我前来的印度行政官员,吓得立刻闭上眼睛,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前省长坐回椅子里。满堂宾客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