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10/38页)
中间主屋的上部是一个睡觉用的夹层。这夹层上的卧室可是相当重要的,如果没有它,像这样的房子便没什么用,无法为一家人提供生活空间。我这才第一次听说到孟买人睡觉用夹层。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听人说了许多,才开始了解大家庭——不一定是贫民窟居民或夜宿人行道的流浪汉——如何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在孟买各处,一到晚上,客厅的功能就改变了,像安瓦这种房子的各部分(通常是中间的主屋)就变成只用来睡觉的地方。一个睡觉用的夹层使房间内的全部空间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我们进屋之前,先在安瓦房外的巷子里谈了一阵。我们的谈话让另一栋建筑或同栋另一部分的一位年轻男子走出门来。他身高中等,体格不错,穿着干净的背心和卡其裤,看来像休闲的打扮。我一时间感到惊讶:在这么窘迫的地方怎么会跑出这样身材适中、穿着得体的人?他来到幽暗的巷子里,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那部分领域里,我们也停止交谈,然后,仿佛因为感到先前在外头谈论这住宅区的房子有点轻率或不礼貌,我们几乎是为了隐私而进入安瓦家那间有铁丝网的前室的。那年轻人回到自家的前室,在那边待了一会儿。在阴暗的灯光中,可以在铁丝网他那一边的白布帐子或帘幕上看到他或是他的淡淡身影,大小时时变化着,犹如木偶戏的投影。
安瓦家里的人为我们的来访做了准备。为了对尼基尔和我表示尊重,前室的绳编床上已经铺好干净床单。在安瓦的邀请下,我们就坐在那张床上。接着,安瓦的父亲从中室走了出来。现在,他是我们的主人了。安瓦被派去买柠檬汁。
安瓦的父亲也身材矮小,但没有安瓦那么矮小,他看来虚弱多病。我心想,儿子的病应该有一部分遗传自父亲。他肤色很黑,蓄着浓密的胡子。那把胡子似乎是老人在仪表上唯一花了心思的地方,修剪、梳理得相当有门道,还呈波浪状,闪闪发亮。那不只是在仪表上花心思而已:在印度,不同群体的男人蓄不同模样的胡子,安瓦父亲的铲形胡子是穆斯林的胡子。那是胡子直截了当的信息。
他说,他六十四岁了。在尼基尔和我开口之前,他进一步说,他知道他的样子看起来老得多。这的确是真的:我原以为他年近八十。他说,欧洲人不像印度人那样显得老。这他是清楚的。他曾经在一家意大利公司上班,见过七十岁的欧洲人还是健健康康,工作卖力。印度人老得那样快,是生活条件造成的。譬如在这里,他们不但有汽车废气,还有从一家纺织厂排放出来的废气。无论怎么说,他总有六十四岁了。这可是值得一提的,毕竟他父亲只活了四十年。
安瓦带了几瓶冰柠檬汁回来。一瓶瓶柠檬汁按正式礼仪被呈送给客人。我们喝了一点——柠檬汁很甜,似乎含有化学添加剂。我们想随便聊聊,只是这空间里人实在太多,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那块白布帘(挂在铁丝网分隔的另一边)开始让人觉得用意不明,恐怕暗藏着什么敌意。
我问老人这住宅区是否有小偷。我之前想到,这毫无遮掩的生活空间以及(像公社的)公共环境,或许为居民提供了某种保护。
老人说,每天都会发生好几起盗窃案,每天都有好几回争吵。争吵还算是比较糟的事,其中许多是因小孩而起。有人会打别人家的小孩,后者的父母亲因此大为光火。
他遭遇过每一种困境,安瓦也是如此。或许——如果在这些境况之中,这类事情还有好坏之分的话——安瓦的境遇比较惨,因为他比较敏感,受教育程度较高,而且在外面的世界里,要在他所选择的技术行业中生存比较困难。
我把玩着手里的柠檬汁,想着父子两人在这个场所表现出的旧式礼节,他们还维持着人性尊严,老人毫无怨尤地承认别人较健康,较有精力,生活条件较好——想着这些,我开始对他们两人产生好感。我觉得,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被局限在孟买,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排房子里,我也会是个激情的穆斯林。我在特立尼达的印度人社群里长大,身为少数族裔的一分子,我明白,如果你觉得所属的是个小社群,你就永远不会离弃它,境况越糟糕,你越会坚持做自己。
因为老人在他家的前室——这铁丝网围起来的空间——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而安瓦只是他的儿子,我们只能中规中矩地交谈。我觉得不应该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要把话题从老人还幸运地拥有的那份兼差上引开,如果要让安瓦更加侃侃而谈而不怕被旁人听到,我们得找其他地方。
因此,我们细心地——为了怕发生意外——把柠檬汁瓶子放到蓝色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前,已经有点焦躁不安的老人完全看懂了我们的用意。他不再谈话,制造了一个空当,我们便告辞了。
我们再度走到窄巷,在这里,幽暗的灯光投射出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阴影。角落边,有个小孩蹲在一团亮光中大便。在一户人家的前室里,一台摆在低架上的彩色电视机闪烁着,却没有人在收看。安瓦说,他们自己家没有电视。他父亲说,看电视违反伊斯兰教规。
我们走到这片低矮住宅区的尽头,也就又回到了狭义上的孟买。走过一条分隔的巷子或道路,是一栋高耸的公寓建筑,那是敌人的所在地。安瓦说,那是一栋湿婆军的建筑。一发生事端,住在那些公寓里的人就会向住在下面的人扔瓶子。
过了那栋建筑,我们来到喧嚣的大道上。我们前往一家安瓦熟悉的奶品店:日光灯管、瓷砖、灰色大理石、水槽、玻璃杯和不锈钢大杯子。
我问安瓦:“那么,你随时都紧绷着神经?”
尼基尔把他的回答间接翻译出来:“那可让他快神经崩溃了。”
他小口喝着所点的牛奶。他跟他父亲一样疲惫,瘦长的黑脸颤抖着。
现在,尼基尔直接翻译。他说:“那些小孩。小孩之间起了冲突,然后演变成大人之间的血仇,我对这感到束手无策。邻居之间随时都会打起来。如果双方分别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印度教徒在这里属于少数——就会扩大成集体暴动。板球比赛时,情况变得很糟。去年举办世界杯时——单日国际板球赛⑭——印度和巴基斯坦两队的比赛让大家紧张不安。后来,两队都没有进入决赛。当巴基斯坦在第一轮半决赛输给澳大利亚时,印度教徒乐疯了,他们丢石头,打破了小屋的石棉瓦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