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18/24页)

故事原本该在这里结束:卡库斯坦逃到了德里,剪掉了后脑勺的发辫,开始了新生活。但他却又回到了当年逃离的聚落,准备终老于此。他的生平包括两次转变;另一天他告诉我的就是他的第二次转变。

卡库斯坦说:“我来到了新德里,往后十六年都住在那里。我在堂兄上班的美国公司找到一个小职位,另外我也替一家工会报纸做速记的工作。”速记,这是南印度婆罗门的古老行业,从执行仪式的工作中自然衍生出来的行业,也是数学和物理才干的另一面。

“我每个月从堂兄的美国公司拿五十卢比,从工会报社拿两百卢比。在工会报社工作期间,我的第二次转变开始发生。

“印度的工会运动遵循甘地哲学的原则:真理与非暴力,责任先于权利,你得先生产才能提出要求。这些道理正是《薄伽梵歌》所传达的,也是印度全国工商总会的纲领。在报社,我们每天工作前都会先举行祈祷会。这对我有不小的影响,我同时也受到马德拉斯地方报《印度教徒》每日言论版宗教专栏的影响。我还读圣雄甘地的著作,特别是他的自传。

“报社里充满了这种宗教和灵性的气氛,外面则是德里生活的种种诱惑,金钱和享乐等等。有一段时间,德里那种生活也吸引了我。这令我担忧——因为我没那种钱。还好,我阅读的宗教书籍开始对我产生较大的影响力。因此,经过一个阶段后我又改变了,我开始过起宗教信徒的生活。

“在这时期,我在德里大学修了个学位,也结婚了。我先前在韦洛尔迷上了我姐姐的女儿,也决定尽快跟她成婚。家人同意这桩婚事,不过我告诉他们,说她必须先读完书。我帮她出教育费用,结婚仪式在她毕业考的最后一天就开始进行。

“我离开工会报社后,曾到几家报社或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由于其中一份工作,我于一九八○年搬到艾哈迈德巴市。那时我三十七岁。我第二个儿子生日的时候,我父亲到那边看我。看到我纵使没有了丘尔其,也终于有了不错的境况,他感到非常欣慰。如果我还留着丘尔其,他会加倍高兴。

“我父亲到那边的第一个早上,他看到我做晨间礼拜。这是我固定做的事,但他还是吃了一惊。我们针对那天早上我做的礼拜以及相关的经文谈了一阵。他指出我做礼拜时所犯的一项错误,并且暗示说,如果我年轻时用心学习,那错误就不会发生了。

“我为那项错误道歉,也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道歉。

“我请他带我认识我们的传统仪式,我也请他教我那四千节泰米尔语《吠陀经》,以及我们祖居村庄的寺庙执行仪式时,我必须了解的所有其他祷文。

“他说他会教我。他当天就开始教,因为那天是星期五,也是个吉日。十五天之后,他从艾哈迈德巴市回马德拉斯。临走前,他答应我在未来两三年内会每天教我。但他从未回来,离开艾哈迈德巴市六个月后他就过世了。

“他过世后的十一天内,我们举行了一些繁复的仪式。所有来参加的人,包括亲戚和《吠陀经》专家,都赞美我父亲、祖父和伯父生前多么了不起,也称许我们家对宗教的虔诚,特别是我们对村中庙神的奉献。我听他们说,我祖父为了某个仪式做得不正确而跟寺庙祭司发生了一场宗教上的争论,之后他就过世了。堂兄也在类似的情况下过世。他对寺庙所做的某些新仪式提出反对,然后躺在寺庙门口,人们就从他身上踩过。几天后,他因悲伤、休克而死亡。

“听到这些故事,我心想,如果我祖父和其他亲戚可以为了家神抛弃生命,我至少应该学习他们的榜样。

“于是,我决定搬回马德拉斯。

“我在这里找到了工作。我已经有经验,这事就不难了。我到那家公司求职时,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是不得干涉我的外表——不能反对我在额头上画圣痣、留丘尔其、穿传统婆罗门服装:所有我年轻时未曾了解的东西。我必须让他们接受这条件,因为我回马德拉斯的主要目的是继续履行我家族对村庙的义务。”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强调外表?宗教虔诚不是存在于内心的吗?”

卡库斯坦说:“如果我们家族的生活和传承中没有对寺庙的义务及荣誉感,那么或许我们的日子会过得更有弹性一点,就像许多婆罗门家庭那样。在所有寺庙仪式里,外表都是最重要的,因为没有那种外表我便没有资格为神做事。外表跟内里同样重要,外表越洁净,内里也越洁净。”

他因为外表吃过苦头。他这可不是空口说白话。

“我是一九六三年离开阿格拉哈兰,一九八一年回来的。我回到我家在聚落中的房子,这番回来我变了许多,成了个完全投入、毫无保留的婆罗门。在我父亲第一个周年祭办完仪式之后,我跟过去做了彻底的决裂:从‘鲁基卡’(世俗工作者)变成‘瓦迪卡’(学者),从涉足人间尘世转为投入精神领域。”

我第一次在迈索尔市听到这两个字眼,告诉我的人是担任迈索尔邦末代大公宗教仪式总监的婆罗门。在那位婆罗门工作的王宫里,奢侈与豪华的程度超乎人类的需求,以致让人觉得,在印度教的价值体系里,巨大财富的作用之一是提醒人们感官的虚幻。但是,大公的巨大财富却没有成为婆罗门生平故事的一部分。人类的物质需求是有限的:那位婆罗门讲述其生平故事时所在的简朴小房间正透露了这个讯息。

卡库斯坦住在几间他从小熟悉的小房间里,而他住处所在的阿格拉哈兰或聚落也透露着同样的讯息。在基督教的观念中,善与恶是两股永远对立的力量。在印度教或婆罗门的思想里,对立的是凡俗尘世与精神生活,你可以从一个领域退回另一个领域。当你在尘世得不到凭依时,可以转入精神世界,把尘世看作幻象。

卡库斯坦说:“那时候,就在我父亲过世一年后,我变成了现在的我,你眼前的这个人。那时我决定要尽可能过瓦迪卡的生活,承受一切必要的辛苦和锻炼。”

“什么样的辛苦?”

“我不在外面吃东西,只能吃在家里向神献祭过的东西。”因此,厨房旁边神像前的油灯长明。“我甚至不能在外面喝水,也不能跟不洁的人在一起。因为如果我违反了这些规定,我会玷污我们寺庙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