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16/24页)

谈到小时候因为穿传统婆罗门服装而必须忍受羞辱时,卡库斯坦说:“如果做得到,我会反抗。我告诉父母说我必须改变生活方式——特别是剪掉丘尔其、穿长裤——这也惹来一阵打骂。我们因为丘尔其而受苦,那是害我们受苦最多的东西。我参与学校体育活动时,如果加入赛跑及一种叫作‘卡巴地’⑲的比赛,总会遭受许多戏弄。我一跑起来,丘尔其就会松散下垂,引起大家嘲笑。在卡巴地比赛中,对手会抓住我的丘尔其,抓住那绺长发,他们就这样赢得了比赛。

“我在那学校读到了一九五八年,然后进入一所高中读大学预科。讽刺的是,我是因为有丘尔其和种姓圣痣才进了那所高中。推荐我的人是一位婆罗门,他看重的价值跟我们家一样。不过,我在那高中只读了六个月。我的高中同学嘲弄我的程度变本加厉,而他们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

“这一切让我很沮丧。我开始觉得跟父亲完全不同,我求他别让我受这些折磨。但他坚定不移,他说家族名誉和传统比这些一时的经验来得重要。他没能说服我。我从高中辍学,觉得必须独立。”

独立,奇怪的字眼。

卡库斯坦说:“从这些习俗中独立出来。我十六岁了,觉得必须像大家一样过现代生活。”

“离开高中时你不会觉得惶恐?”

“不会。我充满信心,认为一旦离开家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暗中告诉母亲这些,她既同意也不同意。她了解我的感受。”

我试图把三十年前那场戏剧性家庭事件放到我见过的聚落中。在水井四周的院子里,人们的服装和举止应该更明显符合婆罗门的规定:他们曾经拥有权势,现在却只有在自己这块小天地里才有安全可言。我试图想象父子两人如何在他们家位于聚落中的窄小私人空间里激情澎湃地对峙:这私人空间包括一楼厨房后方的幽暗小房间,以及楼上公用阳台一边的卧室——当你从那排相连房屋一侧的石板水泥窄梯爬上阳台时,可以看见杂草丛生、令人缅怀往昔平静岁月的寺庙花园。

“我在家里待了几天。我父亲非常生气,完全不跟我说话。他不想在家里看到我。我辜负了家人,损害了他的声望。他要我读完大学,找个银行或中央政府的职位,同时继续在我们村的寺庙里从事宗教工作——他是我们村中备受推崇的婆罗门。他会举出几个人做例子,说他们能够二者兼顾——留着长长的丘尔其,同时做着不错的安定的现代工作。

“通过聚落中的朋友,那些年龄跟我一样或稍大的朋友,我在一家灯泡经销商处找到一份小弟的工作,日薪一卢比。那时是一九五九年。不过,由于我们父子关系非常紧张,家里不得安宁。我父母间也有争执,两个人不时会吵起来。他们俩偶尔还会打我。我只好离家出走。

“我决定到已经出嫁的姐姐那边去。她住在韦洛尔,马德拉斯西边一百公里的城市。她丈夫从军队退役后在学校教书。我坐汽车前往韦洛尔,车票钱是卖旧教科书凑来的。我父亲买给我的是新书,我用几乎等于免费的价格卖给一个小贩。

“我离家那天是礼拜六。每个礼拜六和礼拜三洗澡时,我都按传统规矩先全身抹油,我母亲会用肥皂为我洗长头发。那个礼拜六她也照常做了这件事。我在十点半左右吃了早餐,饭后马上溜到车站,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要到韦洛尔去。我身上钱很少,只够买到韦洛尔的车票。我从特利普里卡尼走到培里角,在大太阳下走了五英里路,花了一个钟头左右。

“我心中潜伏着恐惧。我做得对吗?我母亲会有什么反应?到韦洛尔路上我一直念叨着这些,途中甚至还考虑转头回家,但心中另一股力量逼我向前——我告诉自己,毕竟我只是到姐姐那边去而已。

“开头几天,我在韦洛尔姐姐家里还受到欢迎。后来,听我解释了来他们家的原因,他们就比较偏向父母亲那一边了。我姐姐写信给我父母,告诉他们我在她那里。我父亲已经暗地里找了我好几天,只是他装出一副不在乎我失踪的模样。

“我姐夫试着替我在韦洛尔找工作,但穆斯林在韦洛尔占绝大多数,我的印度教徒婆罗门外貌对我不利。我跟姐夫去找工作时,人家总是劈头就问:‘如果你要求职,为什么不穿长裤,更现代一点?’尽管已经离家在外,我还是没有勇气剪掉丘尔其或穿上长裤。我进退两难,一方面没工作,另一方面又不能回家。虽然我告诉自己要乐观,还是有好几晚睡不着。

“我大概在姐姐家里待了一个月。然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马德拉斯。我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到我母亲一位朋友那里。那地方不在我们的婆罗门聚落内。

“我母亲这位朋友的儿子也留丘尔其,画种姓标志,很听他父母的话。他在数学和统计方面脑筋非常好,现在他是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甚至早在当年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比我大两岁——他就已经是天才拉马努金⑳的崇拜者,他跟他那些同样聪明的同学会针对这位数学家的著作讨论和辩论个好几小时。他们尤其会讨论拉马努金未解决的数学问题。这些男孩是大学生。我听不懂他们的讨论,但我羡慕他们对所学的高度投入——这种投入是我所没有的。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男孩父亲会关心他们的讨论,端来咖啡为他们打气。你可得设想一下,这些讨论是在跟我父亲那座阿格拉哈兰住宅同样简陋的屋子里进行的。真是讽刺,我母亲朋友的丈夫是梵文学者,他的儿子是数学天才,我父亲是数学老师,而我却是数学白痴。

“他们的数学辩论会持续到半夜后。我因为无法加入而觉得伤心,那天晚上想到竟然那样让父亲失望,我哭了,真的哭了。”

卡库斯坦热泪盈眶。他想当作没事继续说下去,但三十年前的往事一涌上心头,他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他站起来说:“让我休息五分钟。”

他走到旅馆大厅后侧,开始来回踱步:一个矮小、穿婆罗门服装的人——五英尺一英寸或两英寸,引人注目——在那边踱来踱去,与内心的悲痛搏斗着,低头瞧着地面,对旅馆周遭视若无睹,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是隐居的僧侣或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