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14/24页)
紧靠着聚落的另一群邻居是穆斯林。从外表看来,聚落的五十三户家庭恐怕势单力薄,发生暴动时很容易被打垮。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穆斯林和婆罗门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集体冲突。说不定——卡库斯坦并未这样说——穆斯林甚至具有缓冲作用,可以阻挡不友善的非婆罗门。就这样,处在寺庙、雅达瓦、穆斯林之间的聚落也算安全无虞:那些房子没有装门锁,卡库斯坦说。
这个聚落入口的木门每夜都关闭,而且就坐落在有围墙的寺庙旁边,它令人想起欧洲某些古老的机构,譬如设在大教堂院中的救济所。聚落的管理方式也有相似处。他们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会,由它收取房租、负责房舍的修缮及一般维护,外加支付守门人的薪水。房屋承租权代代相传,聚落中的大部分家庭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卡库斯坦的父亲在四十年代早期搬入了这里。
卡库斯坦说,没钱的婆罗门——这是过去的情况——从乡村迁移到城镇时喜欢住在寺庙四周,这不只因为在那些地方他们比较容易靠替人解答宗教问题或行乞挣点小钱,也因为寺庙有水池和水井,可以供应直接从地里出来的水。寺庙也靠近海边。这点很重要,因为在发生月食、日食以及一些其他情况时,守旧的婆罗门喜欢洗个海水浴。
做个合乎规矩的婆罗门可真困难!卡库斯坦越说下去,就出现越多规定和戒律,而整件事也变得越加麻烦。或许,从来都是如此。或许,婆罗门向来必须在各方面做点妥协。
卡库斯坦的父亲于一九三二年或一九三三年来到马德拉斯打天下。当时他二十二岁,已婚,但没有带妻子同行。这不但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也因为在那年头夫妻两人一起离开大家庭并不是很好的事情。
卡库斯坦的父亲是他家族中第一位就读英语授课的学校的人。他只读到十年级,后来却当了老师。他在数学方面的表现特别优异,还做起这科目的家教。跟同时代的婆罗门一样,他很难加以归类。你可以说他是受过半调子教育的乡下人,但同时就数学而言,他可颇有天分,颇不寻常。另外,他还拥有印度教及婆罗门的知识。这些就相当可观了。
在他家族世居的村庄里有座古庙。自注辇王朝以降七八百年来,卡库斯坦父亲的家族在那间庙里享有某些特权和待遇。他们主持庙神的祭拜仪式,祭祀庙神的供品在庙神享用后全部归卡库斯坦父亲家族所有。在那间庙里,卡库斯坦父亲家族所享的待遇比皇帝还高。
由于一文不名,卡库斯坦的父亲只得住在马德拉斯亲戚家里。有一段时间,他以年轻婆罗门的身份依赖施舍过活,轮流到不同的婆罗门家里吃饭。他对泰米尔语《吠陀经》全部的四千节都了如指掌。这件事传了开来,于是有人举行仪式时便会请这年轻人去吟诵那四千节经文。他可以拿到一两个卢比,也有免费的食物。吟诵经文的酬劳,外加担任数学家教的钟点费,再加上当老师的薪水,他终于有了还不错的收入。他每月应该可以赚四十到四十五卢比,足以应付他自己及留在村中那六个人的开销。
到了四十年代早期,这种日子过了十年之后,卡库斯坦的父亲终于把妻子接到了马德拉斯。他们找到一套房子,月租十卢比,大约相当于七十五便士。孩子一个个出生。后来,通过朋友的帮助,卡库斯坦的父亲在婆罗门聚落里找到一套房子,租金跟他在外面所付的差不多。这时他应该是三十出头,总算有了某种稳定感。他在聚落里搬了两次家——不乏有人这样做。卡库斯坦生于一九四三年。
这像是一则成功故事的起头。这些年来确实有不少变动——但,那算得上成功吗?四十五年后,卡库斯坦带我参观他度过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期,也是他打算回去住到终老的地方,而且他穿着一身婆罗门服装。几乎可以确定他是这个小社群里最有钱的人。但这是个贫穷的社群,虽然环境具有历史感——令人想起宗教田园画的种种景象,前面那座围起来的寺庙花园,中央庭院里的水井和绞轮(以及住在后方高楼里、属于大神诃里什纳的牧牛种姓的人)——但是,许多在井边汲取定额的几壶水的妇人和女孩,却是一副脸色苍白、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个婆罗门聚落是小型的都市贫民窟,其活力不如位于寺庙区最外围的穆斯林社区。聚落也正承受着种种压力。已经有所让步的婆罗门规矩又不断地再度退让。当清洗厕所的清洁工开始要求社区负担不起的酬劳时,他们做出了最可怕的妥协。那时,为了给清洁工一点颜色瞧瞧以及防止进一步的敲诈,婆罗门动手清洗自己的厕所。卡库斯坦自己为小区里的年轻男人打气。他告诉他们说,每个人每天都会碰触到排泄物,纵然只是自己的,因此,他们亲自清洗厕所和排水沟并没有什么不对。在任何别的时候,卡库斯坦的这个提议都会被看作是一种种姓自杀的做法,但在卡库斯坦口中,它却是道德、种姓的胜利。
他长得不高,只有五英尺一二英寸,深肤色,身材结实。他的眼神机灵、稳定。那双眼睛透露出一种执着的激情:在过去一段时间是不惜一切想突围而出的叛逆激情,现在则是想遵循心目中正途的激情。
他住在五栋双层房屋中的一栋里。房屋上层有个开敞的阳台,阳台一边是一间卧室。第一次到他家时,他带我前往的房间是在楼下最里面的。这间房可能就正靠着寺庙花园的围墙;房间里阴暗密封,散发出一丝排水沟的气味;这只是一间小室,里面的一切,像是油漆、墙壁、橱柜和装潢等等,在日光灯下都显得老旧破损,但同时,这一切在仪式层面上无疑都是洁净的。对婆罗门,洁净——跟污染一样——是说来就来的:用手指弹点水就可算是为房间除秽了。
由于我是访客,更何况这里是印度,卡库斯坦要我在他家里吃点东西——虽然,作为一个想尽量合乎婆罗门规矩的人,让外人来到家中严格说并不是他应该做的事。当然,他不会跟我一起吃,但他要我吃点他家里煮的东西。这是我们待在楼下的原因。我们先前走往后面的小室时,曾经从厨房外面经过。我看到厨房门口旁边有张桌子,或是茶几或矮墙之类的东西,上头摆了一尊黑色雕像,雕像前方有盏熏黑的青铜或白银制高油灯在燃烧。油灯的造型令人宛如置身古代世界:灯芯在浅油瓶的开口燃烧,油瓶连在一根竖杆上,其形状则像是一张卷曲的叶子。那尊雕像是卡库斯坦的家神,卡库斯坦的食物都必须先拿到这位神祇面前供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