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13/24页)

卡库斯坦所住的聚落位于马德拉斯的特利普里卡尼区。作为婆罗门区域,其地位仅次于迈拉波。位居该区中心的那座约有千年历史的帕尔塔色拉提古寺⑯,在信徒心目中跟迈拉波那座寺庙同样重要。

聚落在寺庙旁边一条巷子里。从巷子看去,寺庙的围墙高得出乎意料。围墙的石工做得相当精美,墙面下半截画着红褐色及白色的垂直宽条——那两种颜色是寺庙的神圣颜色。聚落的入口面对寺庙围墙,几乎就在巷子正中央:它看来像房间隔板,并不很高,有几扇木门,门上方画了大神毗湿奴“驾乘”的金翅鸟迦楼罗。

进了入口后,左边是用石墙围起的寺庙花园,它跟寺庙隔着那条巷子。花园历史古老,可能跟寺庙本身一样古老——而这片由石墙围着、布局井然的空间还有座象征性的“阁普兰”,或称庙塔,似乎让人不禁兴起消逝已久的古老情怀。聚落本身(虽然就正位在圣地上)并不古老,是在上世纪末或本世纪初设立的,当时特利普里卡尼一位慈善的居民捐出这块土地,让来自乡间、在寺庙工作或只是在城里从事宗教专家行业的婆罗门有个栖身之地。

聚落入口的门在晚上十点到清晨五点间会关闭,这时,只有居民可以进入。被视为不洁净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得进入聚落:诸如吸烟者、酒鬼、鞋匠、大部分不可触碰者,以及穆斯林。这些人不可以通过入口。有些人要到聚落里为婆罗门做事,不得不放行,但他们不得进入屋内。

入口内有条铺石小径,经过两旁矮小的屋子通往中央庭院。院里有几口附带绞轮和吊绳的水井。我到的时候,一些妇人和女孩正在打水,在拥挤的城市当中看到这幅田园景象委实出乎意料。卡库斯坦既是招待我的主人,也当起我的导游。他说婆罗门只能喝井水,因为井水跟土地有直接的关系。(我不知道婆罗门有这条规矩。这么一听,我多年来的一项疑惑才得到解答。一九七一年,我到印度观察西北部拉贾斯坦邦一个干旱的沙漠选区的选举活动。有位年老的候选人是敬神的甘地主义者,颇受推崇,他一再以道德为由反对把自来水引到沙漠中的村庄。“我们一直以来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已经够好了。”他反复这样说,自来水对村中妇女会有“健康及品行上的影响”。他并未解释这样说的道理,不过——依卡库斯坦刚才说的话来判断——他的听众应该明白他三言两语中所含的种姓意味。)

卡库斯坦说,这些年下来,随着聚落人口的增加,水井的水位下降了三十英尺。几年前,你只要用手拿“容器”就可以汲到水。现在则有取水限制,每户早上六壶,傍晚六壶。“壶”、“容器”——这些是正确的字眼,因为婆罗门不使用水桶。我对这点也一无所知,不过个中道理倒是很简单。现代水桶是白铁制成的,而婆罗门必须使用黄铜或陶土做的水壶,因为这些物质跟土地有直接的关系。就在那边,在聚落的水井旁,妇人和女孩拿着使用不便、没有把手的水壶——我们可能只会见到都市中的田园景象,却看不出其中牵涉的种姓规条。

离水井不远有个手压泵。从这里取得的水只能用于厕所——虽然,不用说,它的来源跟饮用的井水相同。关于泵和厕所的规定似乎很严格,而且符合婆罗门的信仰,事实上,从这件事却可看出如今想彻底过婆罗门生活有多困难。上厕所这种事只有非婆罗门才会做:进入这种不洁的地方本身就是不洁的行为。守旧的婆罗门甚至一想到厕所就觉得可怕。规矩的婆罗门、传统的婆罗门到户外解决,每次换新地点。因此,用水泵取水如厕是一种妥协,同样,一些访客可能不会注意或多加思索的小细节也是妥协的做法:例如穿衬衫之类的针缝制的衣服,穿皮质凉鞋等等,甚至到市场购买一束束盛食物的叶子这件事也是如此。

对婆罗门来说,使用叶子进食比使用盘子更合规矩。叶子使用一次后就丢弃,盘子则不只使用一次,严格说,不管怎么洗刷总是不洁的。从叶子上取食这件事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意味,也有浪漫的情调。我们在远方的特立尼达甚至也保留了这种做法。小时候,我祖父家里一遇特殊的宗教大事,过后大家进食时总是用香蕉叶装盛(一直到一九六二年,马德拉斯的林地大饭店还会这样做)。新鲜香蕉叶是美妙的用餐容器:深绿色,中空的叶脊颜色较淡,叶子本身光滑却又抓得住,有肋状叶脉,略带光泽,不透水,没有扰人的气味或味道。像那样用叶子进餐不仅能显示该场合的重要性,更会以非常浪漫的方式跟宗教联结在一起,令人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印度教史诗英雄及神祇被放逐流浪时走过的森林。特立尼达面积虽然很小,那里的森林离聚落却很远,香蕉叶也不是出门就能摘到。你必须从好几英里外带回来,带回来的香蕉叶必须是新鲜的,有时候还根本找不到香蕉叶。这种进餐的方式既浪费又昂贵。如今,马德拉斯的林地大饭店已不再使用香蕉叶。像卡库斯坦这种必须用叶子盛食物的人,则是到市场去购买一束束较小较圆的干叶子。这些叶子不新鲜,不是特别干净,也没有美感。洁净的观念已经徒具形式;他们真正能做到的只是使用叶子这种用过即丢的自然物。

聚落里对妇女有项限制,那是我先前不知道的。正值经期的妇人及女孩必须跟其他人隔离。聚落里有个角落筑了间特别供她们居住的小房子,房子有两扇门,都随时关着,免得从外头走过的人受到污染。卡库斯坦告诉我说,月经期的妇女在十至十五英尺距离内会造成污染:如果有事必须跟月经期的妇女谈话,你必须离她那么远。妇女在这个隔离的小房子里有自己的厕所和浴室。在经期三天中,她们完全不干活。卡库斯坦说,对她们而言,这是一段“充分而完全休息”的时间。她们或读书,或听音乐。小屋可容纳十个女人,过去屋里总是住满了人,到了现在,任何时刻顶多只有五六个——时代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许多女孩都到外面去了(其他女孩则溜出去看电影或做别的:聚落后侧有个供经期妇女使用的小门)。这种隔离使妇女对经期产生厌恶感,卡库斯坦说,但同时她们也喜欢隔离的日子,因为大概只有这样她们才会有固定的小假日。

聚落中仅五栋房子有二楼卧室,这些房子在聚落一边沿着围墙排成一列。其他都是一层的矮屋,屋顶离地面不高。因此,从聚落后方较高的建筑看得到中央庭院,看得到水井四周的一切动静。我想知道这对阿格拉哈兰的婆罗门是否会造成污染——这样被其他种姓的人从高处往下盯着看,或者是他们的聚落被那些较高房屋的阴影笼罩住。卡库斯坦说后面那些高建筑不是问题。住在那里的人属于牧牛种姓“雅达瓦”,亦即大神诃里什纳⑰的种姓;雅达瓦和婆罗门之间互相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