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4/24页)
这位先知以“佩里雅尔”之名行于世。这个泰米尔词意为贤人或智者。我知道佩里雅尔这名字,但仅止于此,我对名字的主人一无所知。现在,我开始得知他的种种。令我惊讶的是,尽管我读了不少有关印度独立运动的文献,却只读过或记得那么一点点关于这位南方先知的事,而且,如今我所得知的也同样令我惊讶。
他是一位无神论者及理性主义者,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每天都发表两三次演说。他把印度教神祇当作笑柄。他无情地嘲讽印度教徒的种姓,把他们在科学上的落后跟欧洲的成就做对比。然后,他又使出两方面论证的手法,声称印度教徒的神祇(“一些经过挑选的动物、几种鸟、几种树和爬藤、几座山和几条河”)只是古埃及、希腊、波斯及迦勒底④神祇的翻版。
这是第一样让我惊讶的事:一个以幽默和讽刺见长的人——至少他那些经常杂乱无章的泰米尔语演说的英文翻译读来有这种感觉——竟然会被泰米尔纳德人视为先知,而且在他过世这么久之后的政治胜利时刻,他还会再度受到尊崇。不过,当佩里雅尔批评印度教和种姓时,幽默却绝非他的用意。他曾经是个信徒;如果他未曾有过信仰,他对宗教及其提倡者便不可能有那份执着的态度。
马德拉斯有个叫作佩里雅尔提达尔的地方。这里原本是一座汽车或电车车站。佩里雅尔自己在一九五三年买下了这里,价格是十万卢比,当时相当于七千五百英镑左右。他所创立的组织目前仍然以这里为总部。
沙质空地中央立着一座佩里雅尔的黑色雕像,上面装饰了花环,基座上刻着这些铭文:“佩里雅尔 新时代之先知 东南亚之苏格拉底 社会运动之父 无知迷信劣俗愚行之大敌”。佩里雅尔的坟墓在空地一角,四周有许多磨平的灰色花岗岩石板,上面刻着佩里雅尔说过的话。其中相当有名的一段几乎就是咒文:“神不存在。神不存在。神根本不存在。发明神的人是傻瓜。传播神的人是恶棍。敬拜神的人是蛮番。”佩里雅尔每次演讲都这样起头。
很难想象印度哪个地方的人会接受如此直率尖锐的看法,除非提出这种看法时也附带了其他主张。提倡“理性主义”及否定神之存在时,佩里雅尔也摒弃婆罗门及他们的语言,摒弃种姓制度,摒弃北方白肤民族对南方黑肤民族的蔑视。
佩里雅尔提达尔里面那座坟墓也有重要的意义。印度教徒实行火葬,佩里雅尔坚持死后土葬。他不仅是理性主义者:对那些听了他的言论而且喜欢这些言论的人,他是印度教徒之大敌。
他出生于一八七九年,晚甘地十年,早尼赫鲁十年。他的政治生涯自一九一九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一九七三年去世为止。这是佩里雅尔令人相当惊讶的第二点:他竟然活了这么久;他的生涯竟然有许多年跟甘地的生涯平行并进;在甘地奋斗探索的晚期的若干几年间,他的背后竟然一直存着这个印度教徒的大敌,而且这个人物最终甚至变成甘地的大敌——一个生涯与事业跟甘地的大部分正好反相呼应的人。
甘地是素食者;佩里雅尔一定要吃牛肉。甘地努力克制感官欲求,佩里雅尔大吃大喝,肥胖无比。一位佩里雅尔的崇拜者告诉我,“他很贪吃”。在此,由于价值的逆转,那字眼是赞美之词。“他老是吃‘biriyani’——白饭加羊肉、牛肉、猪肉。他对食物从不挑剔。”甘地总是挑剔他的食物。
他跟甘地不同,他反对甘地,但在某些方面他却与甘地相似: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摸索出推动使命的方法;他对这使命终生不渝;最重要的是他有务实的态度。跟甘地一样,佩里雅尔也出生于印度教商人的种姓家庭。甘地出身于小邦官员家庭;佩里雅尔出身于富商家庭。佩里雅尔的教育程度不像甘地那么高,但他可以说比甘地虔诚、传统。甘地违背其种姓的规定,前往伦敦研习法律。佩里雅尔二十五六岁时(甘地正在南非奋战)前往贝那拉斯,为的是想做个身无长物、靠信徒施舍的遁世者,借此获得某种心灵启示。
他从未得到启示,于是离开贝那拉斯,回到家乡城镇协助家族事业。他也参与地方政治,并于一九一九年——这时甘地回到印度已经数年之久——加入国大党。他支持国大党的手织土布运动,也采取不合作策略。
然后,他脱离了国大党,起因是南方婆罗门的种姓偏见。非婆罗门不得随意进入寺庙。他们绝对不可以进入供奉庙神的内殿,只能从远处观看。有时候,非婆罗门甚至不能走上寺庙前的小路。
一九二四年,最后这项禁令在邻近的喀拉拉邦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当时,喀拉拉是个君主邦国,有自己的大公,而喀拉拉的婆罗门对于种姓禁令方面甚至比马德拉斯的泰米尔婆罗门还严格。王宫围墙内有一座寺庙,也有一个法庭。某天,寺庙在举行什么神圣的聚会,因此禁止非婆罗门走上庙前的小路。这条小路正好也是通往法庭的途径。一位名叫马哈文的非婆罗门律师当天必须出庭,但是(人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成名)马哈文不能从寺庙前面经过。喀拉拉的一些非婆罗门为此提出抗议,开始煽风点火,大公把他们囚禁了起来。他们向佩里雅尔求助。他前往喀拉拉,在那里活动了一整年,直到寺庙前的小路终于开放给非婆罗门使用。
随即又出现了一场危机。有人发现,在一所以传播甘地思想为宗旨的国大党学校里,婆罗门学生与非婆罗门学生必须分开用餐。接着,大家又发现,虽然这所学校由一位婆罗门掌管,其资金却是来自非婆罗门的。有人向甘地报告了这件事,不过他的反应既暧昧又轻松。
佩里雅尔就在这时跟甘地及国大党分道扬镳了。(马德拉斯流传的一则——来自婆罗门——的故事说,分裂的真正原因是佩里雅尔被要求针对与手织土布运动有关的款项提出说明。)一九二五年,佩里雅尔发起“自尊运动”,这时他想到一个高明的主意,即以穿黑衬衫来象征他的主张。于是,在将近五十年的余生中,他就穿着黑衬衫到处活动,企图革除婆罗门优越感、种姓制度、国大党、印度教,以及妇女的恶劣处境。他鼓吹非婆罗门举行自尊婚礼,即不请祭司主持也不需要宗教誓约的婚礼。他也宣扬一种朴素的社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