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20/21页)

“一般而言,以往的提箱仔真的很肤浅,只注重表面和生活的舒适。今天我们已经转了方向。就专业能力而言,现在的业务员比十五年前的业务员优异,但前者的心理发展却受到阻碍。他变得更像机器人。除了每个月设定的销售数额及应收货款之外,他根本没多少时间想别的东西。

“要是当初知道营销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年轻时大概就不会想干这一行。公司有几次要我转去直销部门,都被我拒绝了。我不想付出那种代价,宁愿留在广告部门。而且,我不必做业务员不得不做的额外工作——到机场接这个跟那个老板,带他们回家,耗一个晚上陪他们。这些我都不用做。

“现在业务员的日子并不好过。卖力工作,却从加尔各答这个城市得不到什么回报,这让你日子更加不好过。辛苦了一天之后,你可能会陷在车流里长达几个钟头,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又停电了。虽然有发电机,但它们的噪音令人受不了,也发不了多少电。如果业务员有幸是加尔各答某个俱乐部的会员,那么,除了到那边走一趟之外,他没有多少别的地方可去。他不能出门散步,因为人行道和马路上都无法散步。公园里人太多。大多数公园都被有钱的年轻男女占据了,他们把车子开进去,汽车音响调得很大声,整晚吃着东西——小贩卖的垃圾食物——还随地乱丢垃圾。

“这个城市的基础建设正在崩溃。排水系统可能是全世界最差的。季风来的时候,城里好几大片地方都会淹水,可能要七十二个小时之后水才退去。有一年,水一直都没退。水里有动物尸体,我们怕会引发传染病。

“在加尔各答看来境况顺利的就只有玛瓦尔人。他们是两三百年前从拉贾斯坦的几个地区迁移到这里的。他们从事中盘买卖,做得有声有色。这是他们的长才,过去如此,现在依旧如此。他们在文化和工艺方面一向没什么表现,倒是他们的社群不断壮大。过去十五年到二十年来,只有他们能在原先必须是有钱的孟加拉人或外籍公司主管才住得起的高级地段购买房产。他们从房地产的繁荣之中得到了好处。今天,这些地段纷纷盖起了高楼大厦——又让这城市加速死亡了:更多车子,更多卫生问题等等——而住在大部分公寓的就是玛瓦尔人他们自己。

“另一方面,一些非常有钱的玛瓦尔人总是在买入足以操控公司的股权之后兼并整个公司。就这样,有几家老公司现在已经落入玛瓦尔人手里。他们大多不会经营这些公司或对这些公司投资,只会把资产搜刮殆尽。他们乐得让公司每况愈下。不错,先前英国人也不太看重公司的发展,他们关心的主要是把某一数额的外汇盈余汇回母公司,而且大多数英国籍总经理到这边来只会待个短短三五年。

“另一个极端是摇着红旗、不断像猫戏弄老鼠那样折磨资方的工会。工会领袖自己不必做任何工作。工会呈现了真正孟加拉人的终极本质:孟加拉人懒惰成性,不愿工作,但又想不劳而获,而且死要面子。他会公然对做生意的玛瓦尔人表示轻蔑,但自己做不了同样的工作。

“我们都很卖力工作,每月领到一笔薪水。我们觉得,对于我们这种不经商的人,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应该给予一些回报。一天工作之后,我们除了回家之外应该还有别的事可做。你不会去看电影,因为大多数电影院的音响系统都很差,空调系统几乎完全停摆——这些东西坏了他们也不修理。我已经五六年没进加尔各答的电影院了。

“我告诉过你,年轻时我是多么想以营销为业。这个我做到了,我也敢说我在专业上干得不错。但这行业却不是我原先设想的样子,现在我也觉得,在加尔各答我们这些被夹在玛瓦尔人及工会马克思主义分子之间的人——过去在这城市里颇有分量的业务主管阶层——我们的生存空间正慢慢被挤掉。

“事实是,加尔各答的问题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太太跟我现在都觉得在有生之年看不到改善了。我们觉得应该到别的地方试试运气,向加尔各答说再见。”

我自己在加尔各答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九六二年初次来加尔各答时,头几天的劳累过后,我便能适应这地方的大都市生活,便有身处真正的大都会的感觉,可以意识到大都会所具有的社会及文化活力。那种生活还有一部分留存了下来。不过,这一次我却受不了自己的可怜的状况、水的味道——那味道糟蹋了食物,也糟蹋了咖啡和茶——汽车的褐色废气、被挖得满是坑洞的马路和破损的步道、灰尘、人群。有些人告诉我,在印度这么贫穷的国家可别计较美丑的问题,但这话对我没什么纾解作用。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或许,在比较富裕、人们可以为自己打造还算舒适的居家环境的国家里,公共领域的脏乱终归是可以忍受的,而在大多数人生活环境那么恶劣的印度,自家的脏乱之外还有更大范围的脏乱就叫人相当吃不消了。这不但令人草率看待自己的需求——空气、水、伸展的空间——也必然令人对自己的创造或做事的潜力没什么信心。这样草率看待人的需求、这样对潜力失去指望的心态显然造成了下面的结局:印度工业产品总是那么粗劣,那么多独立后的建筑是如此丑陋和不适于使用,巴士和汽车猛排废气,街道受到化学物污染,工厂烟囱一直冒烟。

“这里每个人都在受苦。”一位著名演员在一次晚餐中这么说。这句话证实了阿修克所言的简单字眼“受苦”,也仿佛说明了一切。

许多年来,甚至在我一九六二年初访期间,总是听人说加尔各答正在死亡,它的港口正在淤塞,它的老旧产业正在衰落。但加尔各答并未死亡。这城市没什么建树,但它还是生存了下来,先前的预言开始有夸大其词之嫌。现在我想到,或许这就是城市死亡时的情况。城市不是砰的一声突然死亡,城市不是只在被遗弃的时候才死亡的。或许城市是在这种时候死亡的:当每个人都在受苦,当交通那么麻烦,以至于有工作的人因为受不了通勤之苦而辞掉他们那份有需要的工作,当没有人享受得到干净的水或空气,当没有人能出门散步。当城市不再有城市所提供的愉悦,不再有令人兴奋的视觉感受,不再能激发人们的期盼,而只是人口过多、大家受苦的地方,或许,城市就在这时候死亡了。

多年来,在加尔各答执政的是左翼或马克思主义人士,有人告诉我,现在钱流向了乡下,加尔各答的穷困是一个较人道的马克思主义方案的部分后果。但事情往往就是表面所见的情况,没什么玄机,而下面有可能是城市死亡的方式之一:当政府做事独断或愚蠢,没有建树反而下毒手;当人民和政府共谋把他们所需要的资金逼走,断绝他们所需要的生活方式,当——这是进一步的倒错——革命的辞令成为革命本身的兴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