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19/21页)

“我再谈谈他的两件事。第一件发生在一九八三年年中。我有一位印度某日报的同行写了一篇轰动的报道,说纳萨尔派分子加入了宾德兰瓦勒的阵营。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同行的报道是可信的,再根据我自己的消息来源做了补充报道。宾德兰瓦勒很不喜欢日报上的那篇文章,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自己那篇刊出后隔日,我去找宾德兰瓦勒。我一向都这样做,我写的关于他的东西刊出之后都会去找他。

“在金庙里,同一个房间,四十七号房。现在我可以自己开门,大大方方进去——每个人都认识我了。我带了一个朋友,医学院的人。一打开四十七号房的门,我就看到他充血的眼睛中怒不可遏的神情。他一生气眼睛就发红——他是经常生气的。我看出端倪了。房间里有八九个他的武装追随者,两个记者正在访问他。

“他开始对我大叫,用的是粗俗的旁遮普话,嗓子提到最高:‘你怎么敢把我跟小偷、无赖、游民相比?’他认为纳萨尔派是那类人。他这样对我吼了三分钟,然后命令一个手下去拿刊登我那篇文章的杂志。而我,杂志记者,就像冒犯了老师的学生那样站在他面前。我说不出半个字——我心里怕得很:我看得到四周的枪,我知道如果他想要的话,可以把我杀掉。

“杂志拿出来了,他转交给我。他冷静了一点,但火气还是很大。他要我把我写的内容翻译成旁遮普语,我向他求饶,说我不太会从英语翻译到旁遮普语。他更冷静了。然后,大大出乎我意料——我这才见识到他有多狡猾,他坐在绳编床上做了手势——我就在不到四英尺外——要我走近一点。

“他要我走近一点,当我更靠近坐在绳编床上的他时,他把我头按下去,对着我耳朵细声说话。‘你就像是我的弟弟,’他用旁遮普语低声说,‘你却还写文章攻击我。’

“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我跟那位医学院的朋友走出房间。他想见宾德兰瓦勒,叫我带他同来,因为身为记者,我可以进出四十七号房。为了那番令人震惊的遭遇,我还向朋友道歉了。

“过后两三天我没再见过宾德兰瓦勒。我心情糟糕透顶。这下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报道他了。不错,你必须对他有所批评,但身在阿姆利则而要攻击他,那可真难办了。有那么几个月,我保持沉默。

“但杂志可要有东西登啊。一九八三年十月我写了一篇文章,说宾德兰瓦勒声望日降,来见他的人已经不多了。杂志社炒作了一下:文章被称作《孤立的圣师》,整整两页,还有一大幅那个大人物身穿白色棉袍、半微笑半皱眉的相片。跟往常一样,文章刊出后我去找他。

“他在师尊那纳克客寮的阳台上散步。那时人不多——四五十个吧,大多是他的追随者。他陪着我四处散步。他显然还不知道文章的事。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友好交谈。第二天,我以翻译身份随一群加拿大电视节目人员第二次去见他。这时他已经知道那篇文章了,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前一天他才陪我一个人散步的师尊那纳克客寮的阳台上,他告诉我,如果我再写文章攻击他,我就没命了。他是用旁遮普语、用象征的方式说的。‘我们知道怎么奉陪。’

“这之后,我不再去找宾德兰瓦勒,我不再报道他,我不再写任何批评文章。我怕了。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他从师尊那纳克客寮搬到永恒圣殿,从宿舍搬到神堂。我跟几个地方新闻记者去见他。他坐在地板上,旁边有五六十个人。他身旁摆了一些水果和甜点。他给了我一块甜点和一根香蕉,说了一些我现在已经忘掉的挖苦话。显然他对我已经没有好感了。几个礼拜之后,我的一位同行在金庙外被刺。这跟宾德兰瓦勒没有任何关系,但在当时的恐怖气氛里,没人对那位受害者伸出援手。他们只是袖手旁观,看他流血。我向报社申请去了别的地方。”

就像古特吉谈到农田和收割时会动起感情,我觉得达利普谈到清晨金庙里的音乐时也带着对这座古建筑之神圣性的特殊崇敬。我问他,军方对金庙采取的蓝星行动让他感到多震惊。

“我对蓝星行动本身不感到震惊,令我震惊的是执行方式。执行得很差劲。我认为,不必流血就可以轻易捉拿宾德兰瓦勒那伙人。我为死亡的九十三名军人感到遗憾。他们选了那么糟的日子去抓宾德兰瓦勒。他们却都没抓到人。”

他在六月六日被击毙,夏贝格将军也丧了命。许多他身边的人在军方下手之前设法离开了金庙。他们活了下来。

库迪普是跟宾德兰瓦勒到最后一刻的人之一,但他好歹活了下来。他躲藏了五年。“那可不好过,苦行的日子,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警察总是有办法找上门,你就又得卷铺盖了。”他曾经积极参与全印锡克学生联盟:一个奇怪的名称,因为这个团体以暴力倾向闻名,其重要成员也不算年轻,要说他们是学生也得用最含糊的定义才算数。

库迪普五十岁上下,样子看来较老。他脸上不但有又深又长的皱纹,还布满了细纹,这显示出除了逃亡日子的压力之外,他还有其他内心压力要应付。他穿了颜色最浅的衣服——他的头巾是最淡的褐色——仿佛不希望引起任何注意。这些颜色、皱纹遍布的脸、小而沉着的眼睛:这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

他比预定时间早来了一个钟头,直接来到我的旅馆房间。我有一通长电话没打完,只好让他等着。他看来不介意,静静坐在扶手椅里,我不太能相信这个衣着简朴、坐在旅馆房间里的人就是别人告诉我的“活动分子”。我甚至还起了念头,认为他可能是警方派来的人。一开始交谈,我就请他谈谈逃亡的日子。

他说:“那么多跟我一道的人都被折磨死了,被杀了。好几百人被设圈套丧命了。他们为了人类的自由而被杀。”

人类的自由?

没错。当前的锡克运动致力“消除全世界的政治及社会不公”。追求的目标是建立“以锡克宗教准则及锡克宗教力量为依托的政治力量”。终极目标是“一个全球性的宗教体系,一个全球性的精神体系,全球性的人本价值”。

“这只是在旁遮普进行的小型实验。早在兰吉特·辛格王的时代,我们就在旁遮普进行了这场实验。我们希望能恢复那个时代的锡克体系,英国人吞并旁遮普之前的十九世纪锡克体系。我们也想把那个体系推广到全世界。”

我倒没料到这套用词。或许,他果真,或者曾经是受到像卡布尔·辛格那种语言和看法洗礼的学生。